譯者的苦思Ⅱ


和也多年前曾寫過一篇「苦思的翻譯」。主要是針對自己在日文翻譯的過程中遇到的幾個印象深刻、需要苦思的翻譯,特別挑出做個記錄。後來回頭翻找,發現竟是出現在令人意外的日文翻譯作品中。怎麼說意外呢,像我曾翻譯過以下的一段和歌贈答。

あしひきの 山のしづくに 妹待つと 我立ち濡れぬ 山のしづくに
山中靜候為佳人,不覺白露濕滿身。(大津皇子)
我を待つと 君が濡れけむ あしひきの 山のしづくに ならましものを
郎為候妾濕滿身,願化白露伴君側。(石川郎女)

是什麼樣的書需要翻譯到和歌呢?答案是《溝通力》。一本教人如何與人溝通的書,乍看是本常見的實用書,但坦白說,書中談到的「溝通」著墨不深,倒是「引用」不少。像是《源氏物語》、夏目漱石的《少爺》、式亭三馬的《浮世風呂》、能劇大師的名言、《歌德對話錄》……等,看引用似乎頗為精采,但這對 日文譯者來說,可是痛苦的折磨啊。沒頭沒尾的來一大段原文節錄引用,就算知道出處,難不成要用原文書逐句去找?所以有時就得硬著頭皮翻了。像前一陣子翻譯夢枕獏的《吞食上弦月的獅子》,書中大量引用了宮澤賢治的文章,像《銀河鐵道之夜》、《風之又三郎》,以及新詩《春與修羅》、《永訣之朝》,令我不得不說一句,宮澤大師,您的詩真是玄啊,身為譯者的我,自然又是經歷了一番苦思。坦白說,這應該是大部分譯者最不想遇見的情形,作者引用得輕鬆,但譯者卻有種音樂聽到一半卻突然跳針的感覺(同場播放謝金燕的「跳針」舞曲)。不過,要是能找到譯文照抄,那倒也省事,偏偏天底下沒這麼好的事。

關於和歌,和也翻過的幾本時代小說裡也常出現,例如
《秘劍.柳生連也齋》
「褊ノ単衣バカリニ雪ノ肌スキトオリ、大液ノ芙蓉新ニ水ヲ出ダルニ異ラズ」
一襲生絹單衣,難掩剔透雪膚,猶如太液池水,出水玉面芙蓉。

「露しげみ草のたもとを枕にてきみまつむしの音をのみぞなく」
夜深繁露點點,隨風飄搖落地,枕邊盼君身影,蟲鳴絲絲入耳,我心愴然淚下。

《主公是信長》
手もふれで月日へにける白まゆみ おきふし夜はいこそねられね
緣慳難相見,韶光任荏苒,情繫夜煩憂,反側難入眠。

像我這句和歌的譯文,顧及到韻文,把它湊成了五言絕句,和歌中的意思也都轉化為中文,只能說運氣不錯。像與它成對的另一個贈答句,我的功力不夠,為了顧及原意,便無法講究韻文了。例舉如下

秋の夜も名のみなりけり あといえば事ぞともなく明けぬるものを
人言秋夜長,有名而無實,但與君共度,轉眼便天明。

也許再讓我多想個幾天,我可能想得出更好的譯法,不過……古人寫這句和歌,流芳萬世,換作是現代,可能還有版稅可拿,但我苦思的翻譯,卻連「二十圓」都不到。但為了這二十圓都不到的一句話, 日文譯者花了多少時間去思索推敲,可有人想過?所以小譯者我,為了養家糊口,也只能在有限的時間內做最有效率的日文翻譯,翻得不好,讀者諸君就高抬貴手吧。
另外還有幾句和歌,但因為當初編輯要回原書,所以無法附上原文。一併列出如下:

《光之國度》
喧囂竹葉聲,迴響震山林,心繫結髮妻,過耳如未聞。

《孤劍不折》
思慕走情路,種滿粟與黍,緣慳難相見,歸途心淒楚。

一度想花錢買回原文書,但想想家中所贈的日文譯書加上原文書,逐年積累,如何存放已是個問題,所以也就不操這個心了。
除了和歌外,有些經典的名句,可說是整本書的精華,在翻譯時自然得格外投注心血,就像棒球裡的「一球入魂」般,要是不全力以赴,稍有閃失,恐會惹來罵名。
像《人間失格》最具代表性的一句話「恥の多い生涯を送って来ました」,字面意思很簡單,就是「一路走來,我都過著很多羞恥的人生」,但譯者當然不能這樣直譯,而且這還是步入正文後,很醒目的第一句話。有讀者將各家出版社不同版本的譯文列出做比較,諸如

「一直以來,我過著羞恥的生活。」
「我度過了羞恥很多的一生。」
「我過的是一種充滿恥辱的生活。」
「做了許多為人所不齒的事情」

至於和也的版本,則是譯為「回首前塵,盡是可恥的過往」。
同樣的原文,果然有不同的詮釋方式,儘管不同讀者有不同的喜好,但至少這是每位日文譯者的心血結晶。不過古怪的是,最近大陸的「古吳軒出版社」出版的人間失格,這開宗名義的第一句話,竟然完全照用我的譯法,沒一字修改,這位譯者也太懶了吧。是因為見過太多譯法,變不出新把戲,才直接照抄嗎?但身為譯者難道不知道,孰可抄,孰不可抄,這種可說是代表整本書精髓的重要句子,卻沿用別家出版社的 翻譯法,未免也太沒風骨,難道是公司裡的編輯直接拿多種版本拼湊而成?
還有一句是「金の切れめが縁の切れめ」,指的是男人與女人的關係,我的翻譯是「床頭金盡,情緣兩斷」,有人譯「財盡情亦絕」、「錢一用完,緣分就斷」,而這家出版社則是譯「金錢散盡,情緣兩斷」,雖然和我的譯法有點不同,但相似度百分之六十,難免又給人抄襲之感。
至於獨創的翻譯,自然是不勝枚舉,有些名詞是在靈光一閃的情況下,才想出的譯法,換個時空背景,儘管同樣是我翻譯,卻不見得會是同樣的呈現手法。
記得在翻譯宮本武藏大戰柳生連也齋那段宿命的對決時,提到一招神祕劍法「見切り」,這算是一種專有名詞,例如在空手道裡,看穿對手的招式,加以閃躲,便稱之為「見切り」,問題是怎麼翻 譯才簡潔有力呢。用「看穿」如何?沒那個味道。苦思之後,想到「識破」。
此外,日文中也常玩同音異字的文字遊戲,其實常常得用註釋的方式來解決,但有時剛好也會有不錯的中文翻譯可替換。以下是我遇到的例子。

相乗効果→香腸效果(日文原文為A君:「それは相乗効果さ」B君:「ソージョーコーカってなあに?」),為了增加笑點,我改翻譯成A君:「那是相乘效果。」B君:「什麼是香腸效果?」

ちち(父)→ちち(乳)改譯為 我爹→呵嗲(原文是A君:「我在想我爹。」B君:「蚵嗲?你在胡說些什麼啊。」)其實在日文中的笑點是「我爹」與「乳房」同樣念作「ちち」,但中文不可譯,所以才另外想了個 翻譯法。

日文翻譯好玩嗎?老實說,這類的腦力激盪還不少,如果是玩票性質的譯者,遇上這種文字遊戲還可以樂在其中,但換作是背負截稿壓日的譯者,如果腦中沒有靈光一閃,陷在文字泥淖中出不來,那可就置身地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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