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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劍秋風抄--藤澤周平

盲劍回聲


三村新之丞起身走出房間。從眼盲至今,一年半的時光也將過去。雖已相當習慣黑暗的世界,但若不伸手觸碰,仍無法在家中自由行走。彷彿前方設有某個意想不到的陷阱,這股不安始終在心頭揮之不去。

新之丞左手摸著拉門,慢慢移動腳步。輕撫大廳角落的樑柱,繞過外廊,來到起居室前。伸手摸到一扇門,打開,蹲坐在外廊上。
雖已是此時節,夜氣依舊冷冽,緊緊包覆他的臉龐。儘管寒氣逼人,夜風中仍蘊含新芽綻放的芳香。
──真晚。

新之丞劍眉微蹙。夜氣料峭,夜色已深。妻子加世仍未返家。
距離城下四公里遠的村莊有座林松寺,加世每個月都會去一趟。寺裡的正殿有尊不動明王,據說對治療眼疾相當靈驗,所以加世專程前往祈願。她似乎仍認為新之丞的雙眼復明有望。
自從加世定期到寺裡祈福之後,是何時察覺她暗中與某個男子來往呢?新之丞心想。應該是去年秋天吧。

去年秋天,專治眼疾的大夫草薙崗助宣告新之丞的病情無藥可救。草薙告訴他,就算再怎麼醫治,也只是徒勞無功。其實初聞此言,新之丞並未深感沮喪,因為心裡早有覺悟。在接受草薙治療的期間,覺悟只是更為徹底。

那麼,今後就試著過盲人的生活吧──新之丞心裡這麼想著,同時感受到過去在一線希望支撐下,容易對外敞開的心靈,如今已往內心深處沈潛。妻子到寺裡祈願,背地似乎與男人私通;過去他對此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如今,沈潛的心靈清楚映照出這個事實。
起初他認為是自己無端妄想。沒有加世,新之丞連更衣和吃飯都有問題。莫非這是對妻子懷有自卑感的丈夫,心中所潛藏的嫉妒之心?一想到這,新之丞頗感不悅。

儘管試著改變這種想法,但有些事還是會耿耿於懷。雖然如今目不視物,但新之丞感覺得到自己的耳力比以前敏銳許多,同時也能準確分辨不同的氣味。雖然如此,這也是盲眼一年多之後才具備的能力。新之丞並不認為是自己的聽覺和嗅覺突然變得敏銳;為了彌補失去的視力,只能仰賴其他器官,耳朵和鼻子才因此比以前更靈光。

雙耳可以清楚掌握細微動靜,鼻子能聞出若有似無的氣味;藉由雙手觸碰,感受到與明眼時迥然不同的全新觸感。有時新之丞意識到這點,不禁暗自感嘆道──真正的盲人原來是這麼回事。
敏銳的聽力與靈敏的嗅覺,令他察覺出妻子的差異。新之丞並未握有確切證據,只是某些渾沌不明的差異感。但,儘管模糊不清,那種感覺卻清楚存在。
新之丞靜靜蹲坐地上,面朝庭園。廚房飄來飯香。加世晚歸,想必是老僕德平在廚房煮飯。不時傳出幾聲輕咳。德平在新之丞出生前便已在三村家幫傭,隨著三村家一同老朽。現在家中成員,只有新之丞與加世這對夫婦和德平。新之丞的雙親早逝,加世嫁入門已快滿五年,但夫妻倆至今膝下猶虛。一個平靜的家庭。正因為平靜,新之丞才會無從宣洩,滿腹疑惑全往妻子身上傾注。

新之丞在第一時間就聽見加世返家的聲音。她關閉屋門,輕細的木屐聲朝新之丞而來。
加世似乎愣了一下,呆立原地。看見新之丞坐在幽暗的外廊上,她大吃一驚。
「相公,您在那裡做什麼?」
「沒什麼,吹吹夜風。」
「外頭很冷呢。」
加世繞至庭園,站在新之丞面前,執起他的手。
「相公,是我不好。我和師父一時聊太久,才會這麼晚歸。」
加世如此說道,輕撫著新之丞的手背,這是新之丞眼明時從未有過的舉動。自從新之丞確定終生失明,加世開始敢大膽碰觸丈夫的身體。
新之丞不發一語,任憑加世握著自己的手。加世呼吸急促。也許是因為晚歸,一路上步履甚急;但也可能是冷不防在昏暗外廊看見新之丞的身影,令她呼吸大亂。

「用過飯了嗎?」
「德平正在煮飯。」
「真是抱歉。我馬上去準備。」
加世腳下的木屐傳出急促聲響,朝入口方向而去。不久,新之丞起身,關上外廊的拉門。
加世走進家中後,扶著新之丞走進起居室;看著新之丞坐好後,她俐落點亮座燈,接著走進廚房。
──好濃的脂粉味。
新之丞暗忖。脂粉味比下午出門時還要濃郁,表示這段時間她曾與男人見面,重新補過妝。

靜靜沈浸在這股猜疑中,是一種不幸;如果可以,他真希望這只是自己的妄想。但新之丞覺得自己對加世的疑心,包括剛才那小小的疑惑,已牢不可破。
儘管如此,加世並未對眼盲的丈夫有任何厭煩之舉。不僅沒有這類不敬的舉動,新之丞甚至覺得她對自己更為恭敬。加世比以前更加依偎在新之丞身邊,無微不至地照顧行動不便的丈夫,從未因此對他態度冷淡。關於這點,新之丞無從懷疑。
倘若將新之丞盲眼中所浮現的外遇情景屏除,三村家的日常生活乍看之下並無任何異狀。

但,正因為平日都是這般平穩的生活,反而使圍繞加世的陰影,更清晰地在她身後浮現。每月一次到寺裡祈願,返家後,加世原本平穩的呼吸,總會帶有一絲詭譎的紊亂。接下來的數天,加世的舉止就像在窺探自己的丈夫,說話口吻也顯得不自然,猶如罪犯欲隱瞞自己的罪行,或是從另一個不同世界返回的人,因為無法徹底掩飾日常生活的差異,而驚慌失措。這並非只是因為到寺裡祈願的關係。
──要是她在外頭有了男人……

對方會是誰呢?新之丞沒有半點頭緒,不過,感覺愈來愈鮮明的這名男子,令他感到不可思議。加世有外遇對象,同樣令他難以置信。加世與世人口中那些水性楊花的女人不同,她的個性矜持保守。由於深感不可思議,嫉妒心也因此變得淡薄。
但此事非同小可,當然不能放任不管。一旦查明實情,證實加世紅杏出牆,勢必得悍然做個了斷不可。
關於加世外頭有男人,最早告知新之丞這個消息的,是堂姐以寧。
「聽說加世外出是吧?」
以寧如此問道,忽然走進新之丞的居室。其實新之丞一聽見以寧在玄關和德平說話的聲音時,心裡便感到厭煩。以寧是個饒舌而又聒噪的女人。
「茶?不用,不用。」
德平說要替她泡茶,以寧旋即聒噪地如此應道。
「嗯,天氣真熱。」
以寧在新之丞面前頻頻揮扇。脂粉味摻雜著汗臭,朝新之丞撲鼻而來。
「新之丞,你後來眼睛的情況怎樣?」
「既沒變好,也沒變壞,還是老樣子。」
「真的看不見嗎?」
新之丞感覺一陣風從面前吹過,似乎是以寧在他面前揮手。
「看不見。」
「真可惜。你還是和以前一樣俊美呢。」
新之丞像明眼人一樣睜開雙眼;無法視物的雙瞳,與常人一樣烏黑。
以寧長嘆一聲。她是宗家之女,大新之丞兩歲,如今是波多野家的媳婦,育有二子;尚未為人妻時,常希望自己能嫁給新之丞。

以寧心底或許認為,當初如果交涉得宜,自己現在已是新之丞的妻子,因而對數年前這樁沒有結果的婚事感觸良深。甚至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儘管如今自己也育有兩子,而且新之丞還雙目失明,但她這分初衷似乎未有絲毫改變,一樣手拎著禮物,挺著高大身軀,不辭辛苦地來到新之丞家中管閒事。

「聽說你在學謠曲是吧?」
「是啊,因為我已無法在城裡任職,所以打算日後招收門生,指導謠曲。」
「這主意很好啊。」
驀地,以寧閉口不語。接著,當她開口叫喚新之丞時,音量壓低許多。
「我從波多野那裡得知一件奇怪的消息。」
「……」
「是關於加世的事。可以說嗎?」
「什麼事?願聞其詳。」
新之丞語氣平靜地問道,但心中暗忖,八成是那件事。剎那間,一股血流逆轉般的怪異感湧上心頭,有如冷不防挨了一記悶棍。
加世背後那名模糊不明的男人,本以為是他們夫妻倆之間的秘密;不過會以這種方式曝光,也是自然可以想見的事。

雖然徵詢過新之丞,但以寧還是噤口不語。難得她會如此欲言又止。
「不管妳說什麼,我都不會覺得震驚。」
「波多野說他在染川町看到加世。」
「哦。」
「如果只有加世單獨一人,就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問題是有個男人與她同行,令人感到納悶。」
「……」
「你可有什麼頭緒?」
「是什麼時候的事?」
「六日夜裡的事。那天晚上波多野離城後,與同僚一同到染川町的一家茶屋。如果要去喝酒,何不先回家換件衣服再去,我每次都這樣叨唸他。但這個酒鬼真的很嘴饞,為了想早點喝到酒,連先回家一趟的時間也捨不得浪費。」

新之丞心不在焉地聽堂姐發牢騷。六日夜晚,正是加世因為到寺裡祈願而晚歸那天。陰沈的怒火在腦中悶燒。當然夾雜著恥辱。
「波多野大人他……」
新之丞語氣平靜地問道。
「可有看到對方的長相?」
「當時光線昏暗,而且有段距離,所以看不清楚。波多野原本不知道他們兩人是同行,因為兩人隔著一前一後行走。不過儘管夜裡視線不清,波多野還是一眼認出加世,還一度想和她打招呼呢。就在那時,他看見加世向某人點頭,仔細一看,有名男子也向加世回了一禮,轉進街角,只看到他的背影。」

「……」
「雖然沒看見對方的長相,但從背影來看,感覺是個年輕人。」
「……」
「怎樣?會不會是你的朋友,有頭緒嗎?」
「不知道。」
「新之丞,你這樣沒問題吧?眼睛看不見,會不會家裡很多事你都無法顧及呢?」
以寧拐彎抹角,說著她對加世外遇的質疑,以及新之丞不察此事。
以寧離去後,新之丞站起身,摸索著在房內行走,拿起掛在橫架上的木劍。來到玄關,他呼喚德平,要德平帶他到屋外。
「不用穿鞋。」
新之丞說道。赤腳踩踏泥土的感覺無比舒服。
「您要練劍是嗎?」
德平扶著新之丞的手,帶他走向庭園,並如此問道。
「老爺,很久沒看您練劍了呢。以前您經常練劍,不分早晚……」
「帶我到先前練劍的地方。你知道在哪兒吧?」
「老奴當然知道,老爺。」
「今天天氣真好呢,德平。」

陽光照著前額,熾熱難當,所幸有陣陣清風徐來。新之丞感覺徐風有如羽毛般輕撫前額;但舉目所及,盡是無邊的黑暗。
「雖然天氣很好,但您不覺得熱嗎?」
「不,這樣很舒服。」
德平走到某個地方,說道:「就是這裡。」新之丞駐足而立。此處雖位於庭園中央,卻是腳下黃土被踩踏得最為緊實的地方。若向陽而立,與鄰家的圍牆處應該種有梅樹和李樹,右手邊是房子,左手邊是一整片向大門綿延的花圃。看不見的花朵,傳來陣陣芳香。
「好,你可以回去了。」

確認德平離去後,新之丞手持木劍擺好架勢。木部道場傳授東軍流劍法,師父木部孫八郎據說師承自原屬同流的高木虛齋一派。
輕輕舞動木劍,感覺相當生澀,猶如初次揮舞般。新之丞心想,應該是自己久未握劍的緣故。他踩穩步伐,重新擺好架勢,全力使出劍招。
驀地,新之丞失去方向感,向前踏步,腳下卻踩了個空,木劍擊向地面,猛然彈回。新之丞雙手一陣痠麻,身體不斷傾向一邊的感覺緊接襲來。他急忙蹲下,單手撐地,但身體仍兀自傾斜。猶如烏雲蔽日,一股寒氣在全身遊走。
異樣感終於止歇,前額再度感受到陽光的溫熱。
──嗯。

新之丞這下明白此事並不容易。他緩緩站起身,冷汗滿身。
自從眼盲後,新之丞幾乎足不出戶。去年秋天,草薙告知將終生失明後,加世便常鼓勵他出外走走。
「偶爾還是要到外頭走走,否則對身體不好。」
加世經常扶著新之丞的手,帶他到庭園散步。當新之丞大致習慣戶外,心想再過不久便不用別人攙扶,可以自己拄拐杖行走時,寒冬也來了。新之丞就此終日窩在家中。
那股異樣感,是因為長期足不出戶,身體一時無法適應而產生;又加上突然揮舞著沈重的木劍,才會感到頭暈目眩。
──再怎麼說,這也未免太……

新之丞定睛望著深沈的黑暗。昔日人稱木部道場的俊傑,如今竟是這般落魄窘狀。
背後有個腳步聲悄然靠近,是加世。新之丞握著木劍迅速轉身,臉上神情想必凶惡無比。
腳步聲停歇。對方似乎被他嚇得不敢動彈。
「您在練習是嗎?」
傳來加世的聲音。聽在新之丞耳中,她的聲音似乎有些興奮。
「您總算下定決心了,我真為您高興。」
「嗯,好久沒這樣流汗了。」
新之丞應道,左手握著木劍。

「和眼明時有些不大一樣,得花一番工夫才會習慣。」
「當然。不過,草薙大夫也說過,得慢慢習慣戶外才行。」
「……」
「我去替您拿藥,回程時繞到初音町,發現有您愛吃的蕨菜。晚餐我就來作蕨菜泥吧。」
「想必很可口。」
「您還要繼續練習嗎?如果您要回屋內,我馬上去替您燒水,好給您擦汗。」
「我流了滿身汗嗎?」
「是啊,您身上衣服都濕了呢。」
那今天就練到這兒吧,新之丞應道。這時,加世立刻跑來,扶住新之丞的手。傳來濃郁的氣味,她似乎是將蕨菜捧在懷中。

「請小心腳下。」
加世一面為新之丞帶路,一面出言提醒。接著她突然手指纏握,緊緊握住新之丞的手。那是小巧、濕潤的手掌,但緊握的手指蘊含力道。
一股激昂的情緒驀然在新之丞胸中激盪。
──沒有她,我活不下去。
這樣的念頭直湧心頭。新之丞溫柔回握加世的小手,心中暗忖,不知加世剛才是否發現他無意中散發的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