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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獸--宮部美幸

日文譯者-高詹燦

奇異百物語 

提袋店三島屋,位於江戶神田筋違御門前的三島町一隅。 

從直接以町名充當店名,不難看出這是老闆伊兵衛打沿街叫賣一路做起的店面。開業十一年,三島屋如今生意昌隆,已是當地屈指可數的名店,直追專售提袋的兩大龍頭──池之端仲町的「越川」與本町二丁目的「丸角」。規模雖然不大,但在市內的風雅人士之間,無人不曉。 

這年入秋時,伊兵衛的姪女阿近來到生意繁忙的三島屋。伊兵衛的大哥以學習禮儀的名義,將年方十七的獨生女阿近,從老家川崎驛站的旅館「丸千」,送到伊兵衛和其妻阿民的身邊。 

說到富裕的商家受託照料親戚的女兒,主要是讓未出嫁的女孩在江戶歷經磨鍊。歌唱、舞蹈、茶道、插花等才藝訓練自然不在話下,連看戲、上寺院參拜、遊山玩水,也算是增廣見聞的一環。然而,阿近希望能像女侍般工作,過著辛勞忙碌的生活。昔日在老家「丸千」,她也不似千金小姐養尊處優。旅館的生意就是這麼回事,她已習慣勞動。 

伊兵衛和阿民十分清楚阿近的心思。尚未展露成熟風韻的姪女,獨自前來江戶,有其苦衷。 

阿近剛失去青梅竹馬的未婚夫良助。良助的死並不單純,他慘遭殺害,兇手是從小與阿近情同兄妹,且同住一個屋簷下的松太郎。殺死良助後,松太郎也自盡身亡。 

那是嫉妒、失意、傷心引發的悲劇,阿近深受打擊,對苟活於世深感內疚,百般苛責自己。伊兵衛和阿民等候夏去秋來,同時也等著迎接這名籠罩在暗影下,遺落歡笑的女孩。 

只要勞動,就不容易胡思亂想,所以阿近才想全力投入工作,藉由別人的使喚懲罰自己。她希望自己能遭受懲罰。 

伊兵衛和阿民沒叨絮不休地說教,也沒小心翼翼生怕傷害阿近。從前也吃過苦的夫婦倆明白,這樣無濟於事,不可能一開始就行得通。 

他們決定順從阿近的意思,讓她像女侍一樣工作,並辭去一些喜歡說長道短,想打探阿近痛苦過往的女侍,只留下行事老練的資深女侍阿島,替阿近安排一個能忙得無法喘息的舞臺。像這種時候,讓當事人做自己想做的事,是最好的療傷良藥。 

阿近未盲目隨良助尋短,也沒因過度自責一病不起,而是選擇離開事發的傷心處,隻身來到江戶,阿民認為她相當了得。沒想到她竟如此堅強,甚至可說是倔強,不過這並非壞事。 

儘管懷著悲傷的過去,但若一遇上不如意的情況便想以死解決,再多條命也不夠用。阿近的遭遇十分不幸,可是真要比較,世上應該有更悲慘的事。然而,日子依舊得過,這就是人生,阿近總有一天會明白…… 

另一方面,伊兵衛很擔心年輕的姪女,無法表現得像阿民那般沉著,這也正是男女的差異。雖裝得一副處之泰然的樣子,但看著阿近每天愁眉深鎖地賣力工作,他總感到心疼不已。 

難道我不能為她做些什麼嗎? 

此時,碰巧伊兵衛夫婦必須外出處理一樁急事,阿近不得不幫忙接待叔叔的棋友。 
圍棋是伊兵衛上了年紀後養成的嗜好。由於沉迷此道,他空出三島屋裡的一房,取名為「黑白之間」,趁閒暇之餘與棋藝相當的對手對奕廝殺,樂在其中。 

那天因伊兵衛突有急事,黑白之間的對戰取消。為代伊兵衛致歉,阿近從女侍的身分恢復成主人的姪女,肩負起這項沉重的任務,來到客人面前。她的表現可圈可點,連她自己都意想不到。 

伊兵衛返家後,從姪女口中得知客人向她吐露一樁陳年往事,心中大為驚詫。那是個哀傷、駭人、詭譎,而又不可思議的故事。 

伊兵衛暗想,這也是一種緣分。他熟識的棋友,竟對初次見面的阿近揭露隱藏多年的舊傷,道出不為人知的祕密。或許兩人之間有共通處,受到阿近身上某樣特質的召喚,對方認為就算說出內心的祕密也無妨。不論如何,這應是上天的指引。 

訪客離去後,阿近沮喪的神情不同以往,伊兵衛看在眼底頗感振奮。因為阿近不再一味苛責自己,頻頻陷入沉思。 

伊兵衛發現,阿近需要的恐怕不是安慰與鼓勵,而是藉此一形式,傾聽人間百態。 

伊兵衛是名傑出的商人,一旦下定決心,便會馬上著手進行,且十分懂得張羅。他旋即委託熟稔的人力仲介商,對外散播消息,說提袋店三島屋正廣為搜求江戶各地的奇聞怪談,且保證會嚴守口風。心中有塵封多年的祕密,想一吐為快的諸君,請造訪三島屋。 

於是,一次一人,一人一則故事的百物語收集,就此展開。 

第三章 暗獸

 

從早上開始飄落的小雨,在中午前止歇,太陽微微露臉。溫濕的南風吹拂,無比悶熱。新左衛門光坐在書房裡,便已汗流浹背,忙進忙出的初音當然更嚴重,嘴裡直叨念著「真受不了」。未時(下午兩點)剛過,突然改吹起北風。緊接著,一團烏雲疾速湧現。

 

天際傳來一陣不祥的隆隆巨響。

 

「哎呀,糟糕。」

 

初音急忙收拾晾在屋外的衣服。新左衛門也踏出走廊,準備關上書房和起居室的防雨窗。此時,有個東西迅如飛箭地從庭院樹叢間穿過。

 

是一隻白黑褐三色的花貓,大概是散步途中遭遇雷雨吧。見牠往初音所在的晒衣場奔去,新左衛門也順著宅邸外側的緣廊尾隨在後。

 

初音捧著衣物。雨滴已從天而降,踏腳石的顏色因雨斑駁。那隻花貓走到踏腳石前,倏地潛身緊貼在茂密的雜草間。從牠高高豎起的尾巴,看得出牠的藏身位置。

 

「初音,那裡有隻貓……」

 

新左衛門出聲叫喚時,那隻貓發出低吼。初音察覺轉身,便見貓竄出草叢,弓背豎起全身的毛,再度發出低吼。

 

新左衛門心頭一驚。那隻貓並不是對著初音吼,而是越過她身後,朝緣廊內側的雪見障子陰影處,擺出威嚇的姿態。牠雙眼上挑,呲牙裂嘴,幾欲飛撲上前,但也像隨時會拔腿就跑。

 

突然遮天蔽日的烏雲,使得庭院一片昏暗。沒有亮光,屋內自然更幽暗。晒衣場那一側的緣廊向南,裡頭是夫妻倆的臥房。新左衛門在走廊,而初音在晒衣場,現下房內別無他人。

 

然而,花貓卻不斷朝那裡低吼。

 

新左衛門注視著花貓威嚇的方向。初音走近那隻貓,發現丈夫在場,也轉頭望向臥室。

 

驀地,隔開寢室和緣廊的紙門後方,一團黑暗滿溢而出──只能如此形容。裡頭藏著一個比全暗的寢室漆黑的東西。

 

頭頂電光一閃,初音不禁縮起脖子。剎那間,新左衛門瞧見那東西的原貌。

 

在突如其來的閃電下,藏身紙門後方的輪廓清楚浮現。那是一團漆黑之物,高度與十歲左右的孩童相仿,形體不明。看起來就只是一團塊狀物。

 

花貓已不像低吼,更接近悲鳴。接著,牠發出連雷聲也無法掩蓋的淒厲叫聲,蹦蹦跳跳地逃離。

 

此時,新左衛門聽見一個聲音。不是貓叫,也不是雷鳴,更不是初音的話聲。

 

那是「噢啊」地叫聲。

 

看見那團漆黑之物在紙門後方打個滾,逃往屋內,新左衛門隨即意會。

 

剛剛是漆黑之物的聲音。它受雷聲驚嚇,發出一聲「噢啊」,慌忙逃離。

 

初音捧著衣服,準備踏上緣廊。新左衛門赤腳躍進庭院,奔往她身旁。

 

「別進臥室!」

 

新左衛門拉住妻子的衣袖,將她帶往外廊。此際,天空下起傾盆大雨。

 

「老爺,怎麼啦?」

 

新左衛門摟著雙目圓睜的初音,緊盯著臥房暗處。

 

「妳沒看到那個嗎?」

 

「哪個?」

 

汗流浹背的新左衛門,感到一股涼意竄過。若妻子問那是什麼,該如何回答?

 

「一團黑色的東西躲在紙門後,受雷聲驚嚇,發出叫聲。」

 

哎呀,初音緊抱丈夫。

 

「妳沒感覺到嗎?剛剛那東西,可能就是妳說的野獸。」

 

不過,沒有野獸的形體。

 

「長什麼樣?」

 

「只是個團狀物,一團黑色之物。」

 

新左衛門拚命思索,該怎麼形容才恰當?

 

「大小和孩童差不多,模樣像草鞋。」

 

話一出口,他馬上覺得這樣的比喻非常貼切。草鞋怪。

 

停頓一會兒,初音噗哧一笑。在雨聲和雷聲下,接連發出格格嬌笑。

 

「草鞋嗎?真難得。那麼,變身成草鞋的,是狸貓還是貉呢?」

 

──實在失策。

 

加登新左衛門臉色一沉。

 

──我怎會如此慌亂?

 

妻子在一旁,他不僅手臂起雞皮疙瘩、背脊發冷,甚至脫口說出令妻子發噱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