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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面的告白  三島由紀夫

日文翻譯:高詹燦


我在震災發生的兩年後出生。
 
十年前,我祖父在殖民地擔任高官時引發了一起貪汙案,一肩扛下部下的罪責,引咎辭職後(我這並非是以美麗的辭句掩飾。我祖父對人懷有愚蠢的信賴,到幾近完美的程度,在我的前半人生中,從沒見過足以望其項背者),家中經濟便一落千丈,就像哼著歌溜下斜坡一樣,輕鬆而又飛快。龐大的債務、扣押、變賣房產,然後隨著日漸窮困,病態的虛榮也日益高漲,宛如一股黑暗的衝動般──就這樣,我在民風不佳的市街一隅的老舊租屋處出生。這房子有唬人用的鐵門、前庭,以及和市郊的禮拜堂一樣寬敞的西式房間,從山坡上看是兩層樓,從山坡下看是三層樓,感覺既昏暗,又不起眼,一棟錯綜複雜、威儀十足的房子。有許多昏暗的房間,六名女傭,加上祖父、祖母、父親、母親,一共十人,在這棟宛如老舊衣櫃般嘎吱作響的屋子裡生活。
 
祖父的事業野心,與祖母的疾病和揮霍毛病,是一家人煩惱的根源。祖父被一群阿諛逢迎的可疑人士帶來的平面圖所誘惑,常懷著黃金夢遊歷遠方。而出身名門的祖母對祖父既憎恨又輕蔑,她有著堅毅不撓、狂野中帶有詩情的靈魂。她的陳年宿疾──腦神經痛,以拐彎側擊的方式一點一滴侵蝕她的神經,同時為她的理智增添了無益處的清晰。在她嚥氣前,始終如影隨形的狂躁症狀,竟是祖父壯年時所遺留的罪孽,這又有誰會知道呢?
 
父親在這個家迎娶了柔弱的美嬌娘,亦即我的母親。
 
大正十四年一月十四日早晨,母親開始陣痛。晚上九點,不到兩千五百公克的小嬰兒呱呱墜地。在出生後的第七天晚上,他們讓我穿上法蘭絨的襯衣、奶油色的紡綢內衣、碎白花的縐綢和服,祖父在一家人面前,將我的名字寫在奉書紙上,置於供臺,擺放在壁龕內。
 
我的頭髮一直都是金色,後來勤抹橄欖油,才逐漸轉黑。我父母住二樓,祖母以二樓養育嬰兒很危險為藉口,在我出生第四十九天,便從母親手中將我搶走。在祖母那終日緊閉、充斥著疾病和老人氣味的病房裡,我的床鋪和她的病榻擺在一起,我就此被養育長大。
 
我還不到一歲,便從樓梯的第三階跌落,撞傷了額頭。當時祖母出門看戲,父親的堂兄妹們和母親為了這難得的喘息機會而歡騰不已。這時母親突然上二樓拿東西,我朝母親身後追去,結果和服的長下襬被勾住,跌落樓梯。

他們急忙派人去歌舞伎座請祖母回來。祖母返家後,站在大門處,以右手的枴杖拄著身子,看著前來迎接的父親,語氣出奇冷靜,像刻字般一字一字緩緩說道:
 
「死了嗎?」
 
「不。」
 
祖母踩著巫女般自信的步伐,走進屋內……
 
──我五歲那年元旦的清晨,我嘔出一口像紅咖啡似的東西。主治醫生前來診治後說「我不敢擔保醫得好」。然後像在插針似的,朝我注射樟腦液和葡萄糖。我的手腕和上臂都測不出脈搏,就此過了兩個多小時。大家皆望著我這具屍體。
 
一家人齊聚一堂,並湊齊了白壽衣和我生前鍾愛的玩具。接著過了約一個小時後,我排出尿液。母親的博士哥哥見狀後說道「撿回一命了」,因為那是心臟開始跳動的證明。稍頃,我再度排尿,臉頰也慢慢浮現朦朧的生命之光。
 
週期性嘔吐綜合症──這病症就此成了我的痼疾。平均每個月發病一次,症狀時輕時重,多次在鬼門關前打轉,後來光聽疾病走近的腳步聲,我的意識便能分辨那是逼近死亡的重症,還是離死甚遠的小病。
 
我最早的記憶以難以置信的清楚影像困擾著我的記憶,就是從那時候開始。
 
我不清楚當時牽我手的,是母親、護士、女傭,還是我嬸嬸。當時是什麼季節,同樣也模糊不清。午後的陽光陰沉照向環繞坡道而建的屋舍,那名不知是誰的女子牽著我的手,走上坡道,朝我家的方向而去。前方有個人下坡走來,於是女子用力拉著我的手避向一旁,停下腳步。
 
那個畫面我多次複習、加強印象、集中回憶,每次肯定都會得到新的含意,因為在周遭模糊的情景下,唯獨那「下坡走來的人」帶有不合理的清晰度。就因為如此,雖然它一直為我的前半生帶來苦惱和威嚇,卻又是最早一幕、值得紀念的畫面。
 
走下坡道的是一名年輕人。前後都挑著水肥桶,頭上纏著一條骯髒的手巾,他擁有氣色紅潤的漂亮臉頰和炯亮的雙眸,雙腳承受著重量,一步一步走下坡來。他是專門清屎尿的挑糞人,腳下穿著膠底布襪鞋,下半身搭一件藏青色緊身工作褲。五歲的我朝他的模樣投以異樣的注目。雖然還不確定那具有什麼含意,但某個力量最初的啟示、某個陰暗又奇妙的叫喚聲在呼喊我。它一開始以挑糞人的身影顯現,具有其隱喻性,因為屎尿是大地的象徵,而向我呼喚的肯定是根源之母那充滿惡意的愛。

我有預感,這世上存在著某種會為人帶來陣陣刺痛的慾望。我仰望那名全身汙穢的年輕人,一股「我想變成和他一樣」、「我想成為他」的慾望緊緊束縛了我。我清楚憶起那個慾望有兩個重點,一個是他藏青色的緊身工作褲,另一個是他的職業。藏青色的緊身工作褲清楚呈現出他的下半身線條,感覺他以柔美的動作朝我走來。我就此對他的緊身工作褲感到難以言喻的傾心,我也不懂為什麼。
 
他的職業──其他孩子在懂事時都會想當陸軍大將,在我心中同樣泛起「我想當挑糞人」的憧憬。憧憬的原因也可說是因為那藏青色的緊身工作褲,但絕非只因如此。這個中心思想在我心中強化、自行發展,呈現出後續奇特的推展。
 
這是因為我從他的職業中感受到對某種強烈的悲哀、令人扭曲掙扎的悲哀,所產生的一股憧憬。若純就感覺的涵義來說,我從他的職業中感受到「悲劇性之物」。他的職業滿溢出一種「挺身而出」的感覺、自暴自棄的感覺、對危險的一種親近感、空虛與活力交融的醒目混合感,朝年僅五歲的我直逼而來,深深將我攫獲。或許是我誤解了挑糞人這個職業,可能是我從人們那裡聽說過其他職業,而單憑他的服裝產生誤認,就此深陷在他的職業中,無法自拔。若非如此,我也不知該如何解釋。
 
因為和這種情緒相同的主題,很快便轉移至花電車司機、地鐵驗票員身上,他們讓我強烈感受到我所不知道、而且永遠被排除在外的「悲劇性生活」。尤其是地鐵的驗票員,當時地鐵車站內總是飄散著一股既像橡膠,又像薄荷的氣味,與他藍色制服胸前那排金色鈕釦搭在一起,很容易促成「悲劇性之物」的聯想。不知為何,我總覺得在這種氣味下生活的人帶有「悲劇性」。我的感官極力追求、而我又加以拒抗的某個地方,在與我無關的情況下進行的生活、事件,以及人們,這些就是我對「悲劇性之物」所下的定義。而我永遠被排除在外的悲哀,總是夢想著能轉化至他們以及他們的生活上,我勉強透過自身的悲哀,想要加入他們的圈子。
 
這麼一來,我感覺到的「悲劇性之物」,或許只是我感覺到自己被排除在外的預感,所帶來的悲哀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