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胚胎奇譚  山白朝子(乙一)

日文翻譯:高詹燦

 

和泉蠟庵很會迷路。他確實常在各地旅遊,就像知道某種走路的竅門,怎麼走都不會累似的,走一整天的路依舊活力充沛。但他幾乎每次都會走錯路。明明是連三歲孩童都走得到的筆直道路,但不知為何,只要由他帶頭,最後又會走回我們一早出發時的市街。


到了第三次旅行時,我實在再也無法忍受。當初是因為聽說有個對膝蓋痠痛很有療效的溫泉,才特地前往。但我們花了兩個星期的時間,抵達現場一看,根本什麼也沒有。在返回市町的途中,又因為他而迷路,意外來到一座理應不會經過的市町。
 

而我就在那裡拾獲一具人類的胎兒。
 


如今回想,那裡還真是一座奇妙的市町。終日濃霧彌漫,不分晝夜,建築的輪廓盡融入一片白茫中。那一晚,我一直躺到半夜還是睡不著,但和泉蠟庵絲毫不以為意,還睡到打鼾。我心想,也許出去散散步會比較好入眠,於是便在深夜時分離開被窩。
 

外頭涼風徐徐。那是滿含水氣,猶如女人濕髮般的晚風。它纏向我的頸項和手臂,吹往空無一人的大路前方。
 

我一面走,一面思索自己未來的路。我決定等這趟旅行結束後,要向和泉蠟庵辭去這份隨從的工作,接著得重新找一份工作才行。不過,如果只是要供我一個人填飽肚子,憑這幾趟旅行的酬勞,應該還夠撐上一陣子。我沒家人,也沒有親屬需要扶養。
 

當時耳畔傳來一陣啪答啪答的濡濕聲響。我因為沒帶燈籠,四周一片漆黑。我定睛細看,發現月光照進濃霧裡。有幾隻狗聚集在小河邊,彼此頭貼著頭,正在啃食某個東西。牠們一發現我,便叼著白色的物體一哄而散。
 

小河的岸邊是一大片黝黑的烏泥。上頭掉落許多細小的白色物體。似乎是某種生物,大小與小指差不多。本以為是魚被沖上岸邊,但那雪白的腹部看起來與青蛙、菜蟲又有幾分相似。有的已經乾癟,有的則是在泥水裡泡至腐爛,長滿了蛆。牠們全都動也不動,似乎早已死亡。那幾隻狗就是在啃食牠們。有的被咬得支離破碎,散落四方。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我拿起其中一個形體完整,表面仍保有光澤的物體,帶回旅店。
 

「喂,你手上的東西叫作『唵哺幼』3。」
 

天明時,和泉蠟庵醒來,望著我放在手上的東西說道。
 

「唵哺幼?」
 

「也就是人類的胚胎。你不知道嗎?人類出生前,在母親體內就是這副模樣。昨天在小河邊不是有一家中條流的婦產科診所嗎?所謂的中條流,自古便是專門替人墮胎的地方。一定是那家診所的醫生,從婦人體內取出未足歲的胎兒後,丟棄在那裡。」
 

他似乎也是第一次親眼見識,有些從國外引進的書籍,會用插圖介紹胎兒。經他這麼一說,我回想起昨晚那幕光景,頓時感到毛骨悚然。
 

「最好讓他入土為安。」
 

和泉蠟庵一面為上路做準備,一面如此說道。我把胎兒放在手上,來到屋外。在旅店的庭院處掘了個坑,把胎兒放進坑裡,正準備覆土時,那具胎兒的腹部竟開始抽動起伏。本以為他已經死了,但他似乎還有生命。
我頓感怯縮,不忍心將還會動的生命活活掩埋。雖然他的模樣活像菜蟲,但他確實是人類。如果將他活埋,我與殺人犯沒有兩樣。不得已,我只好將他放入懷中,就此離開旅店。聽和泉蠟庵說,胎兒一離開母體,便無法存活太久。既然這樣,他很快就會自然死亡,只要等他死後再加以埋葬,我也就不會感到內疚了。起初我心裡這麼想。
 

但結果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一直死不了,連和泉蠟庵也大為驚訝。我所拾獲的胎兒,可能湊巧擁有強韌的生命力。我們離開旅店已過了半日之久,他仍在我懷裡抽動。
 

「既然他還活著,那應該餵他吃點東西吧?」
 

走在幹道上時,和泉蠟庵說道。
 

「要是他活活餓死,那就如同是你殺了他一樣。」
 

話雖如此,我根本不知道該餵胎兒吃什麼才好。苦思良久後,我以布條沾了點米湯,潤濕胎兒的小嘴。這個躺在我掌中,通體雪白,看起來像魚、像青蛙,又像菜蟲的小東西,那張像小指指尖般大的小嘴一張一合,正舔舐著米湯。
 

之後過沒三天,我們回到原本居住的市町。我與和泉蠟庵都很高興能平安歸來。我告訴他,我打算辭去隨從的工作。
 

「你要是想再和我一起旅行的話,再跟我說一聲。」
 

「這是不可能的事。」
 

領取報酬後,我們就此分道揚鑣。接下來和泉蠟庵說他要前往出版商那裡,報告這趟旅行的結果。得向出版商出示旅途中所記的帳本,以便申請預先支付的花費。
 

回到長期空著的長屋後,我卸下肩上的行囊,吁了口氣。我在榻榻米上伸長雙腿,正準備躺下,那個胎兒忽然從我懷裡滾了出來,掉落在榻榻米上。他就像受到驚嚇般,蒼白的腹部不住抽動,本以為他會就此死去,但沒想到接著他發出沉睡的呼息。他非但沒有結束生命的跡象,皮膚表面甚至顯得愈來愈有光澤。但我既不能殺了他,也無法送給不認識的人。我望著那通體雪白的胎兒,盤起雙臂沉思。
 

一位到屋裡找我聊天的客人,朝我擺在房內角落,以衣服捲成一團的東西窺望,問我「先生,這是什麼東西啊」。那個像白色菜蟲般的胎兒,在衣服裡攢動。
 

「這是『唵哺幼』,也就是胎兒。如何,你願意替我收留他嗎?坦白說,我還真不知道怎麼處理呢。」
 

那位客人望著那個胎兒,似乎覺得有點可怕。蒼白的身軀,鼓脹的腹部。還沒長全,只有微微突起的手腳。與身體很不搭調的巨大頭部,有兩顆像是用墨筆點出的黑眼珠,也不知道到底看不看得見。甚至有一條像蜥蜴般的尾巴。整體看起來像是一塊活生生切下的內臟,很難想像這是人類。
沒有客人願意收留這個胎兒,不得已,我只好繼續照料他。我一直都是將他擺在掌中餵食米湯,久而久之,他也開始會注意到我的存在。若將他擺在房裡不管,他就會死命扭動身體,想引我注意。若將他緊緊握在手中,他就會像感到安心般安靜下來,開始呼呼大睡。
 

我朝茶碗裡注入溫水,將他浸泡其中,替他清洗身體。他的皮膚雖然蒼白,但不同於青蛙、魚,或是蜥蜴。真要說的話,像是介於人類嬰兒的肌膚與內臟的表皮之間。當他浸泡在茶碗的溫水中時,也許是想起待在母親胎內時的感覺,他一副享受沉醉的模樣。雖然有不少人是為了泡湯而踏上旅程,但我萬萬沒想到,連胎兒也這麼喜歡泡湯。為了不讓他在溫水中沒頂,我以手指支撐他的身體。只要叫一聲「喂」,他就會扭動身軀,抱住我的手指。若搔動他的身軀,他就會像怕癢似地搖晃全身,濺起水花。
將他放進懷中,或是握在手中時,碰觸胎兒的部位會覺得無比溫暖。連續兩週和他一同生活後,我開始覺得他很惹人憐愛。
 

他是我有生以來的第一個家人。從我懂事起,父母便已雙亡,家中也沒其他兄弟姐妹。我一直都過著隨興的獨居生活,也從沒想過今後會和誰一起生活,不過,日後若是有家人,會是什麼感覺,我倒也不是沒想像過。當我以指尖輕撫胎兒,感到昏昏欲睡時,我心中湧現一股過去從未體驗過的溫暖。
 


胎兒在我捲成一團的舊衣服裡度過一天。我因為剛好有事,將他留在家中,獨自外出。那天後來我回到長屋一看,發現他已離開舊衣,躺在不遠處。看來,我不在他身旁,他覺得不安,想在屋內找尋我。但他雖然長得像菜蟲,身子卻無法伸縮前進。當他從床舖的舊衣裡滾出時,總會耗盡全身的力氣。我將他拾起,朝他嬌小的身軀吹氣,他似乎明白是我回來了,開心地扭動身軀。
 

正因為這樣,我決定日後出門時,要盡可能將他放進我的衣襟裡,帶他一起走。有時他會在我衣服裡排泄,不過胎兒只喝米湯,所以沒有臭味,我也不覺得髒。
 

某天,我與友人出外遊玩,一併將胎兒放進衣服裡,與我隨行。當我在蕎麥麵店喝酒時,胎兒在我肚子附近靜靜安眠,但是當那位朋友邀我一起賭博時,胎兒開始頻頻攢動。
 

我雖然從未與人賭博,但由於先前與和泉蠟庵一同旅行,攢了些錢,所以我心想,偶爾玩玩也不壞。友人帶我來到市町外郊一座荒屋的二樓。有五名男子在點著燭火的房間裡擲骰子。因為是賭博,本以為聚賭的會是一些長得滿臉橫肉的傢伙,但此時在房內的人,感覺氣質與我和和泉蠟庵相仿,看起來都像老實人,於是我也鬆了口氣。
 

骰子丟進碗裡,經過一番晃動後,覆在地上。眾人猜測骰子的點數下注。當我全神貫注投入賭局中時,胎兒從我衣服的縫隙滾落,就落在那覆蓋在地上的茶碗旁。男子們見到這個像內臟般的東西突然冒出,為之一驚。我向他們解釋,說這東西是還沒變成嬰兒的胎兒,理應待在母親胎內。男子們喚來待在房裡的同伴,擠在一起爭相看這個白色胎兒,就像在看什麼神奇的東西似的。
 

接著重開賭局,骰子開盤的結果,有輸有贏,不知不覺間,我錢包裡的銀兩全輸光了。先前與和泉蠟庵一同旅行賺來的錢,經過當天這麼一賭,轉眼成空。我將胎兒抱在懷中,步出荒屋時,外頭已陽光普照。
 

我垂頭喪氣地走回長屋,沿路踢著石頭。我沒想到會這麼快就把錢花光。得再找新的工作才行。這時,剛才那群男子緊盯著胎兒瞧的模樣浮現我腦海。
 

也許這世上還有其他人會覺得稀奇,而想看這名胎兒。
 

隔天,我在長屋的房間裡拉起黑布,來到屋外向行人吆喝。由於這座長屋

建造於行人往來頻仍的場所,所以容易招攬顧客。
 

「來看『唵哺幼』哦。平常可是看不到的哦。這就是平時待在女人肚子裡的胎兒。」
 

一開始眾人都存有戒心,過路不停。不久,有幾個人停下腳步,詢問我什麼是唵哺幼,胎兒又是什麼,最後終於有一位客人跟著我走。我在長屋入口處收了錢,領他走進昏暗的房內,讓那位客人坐在榻榻米上。那位客人臉上的表情寫著,一定不是什麼多了不得的東西,我端著一個用布蓋好的托盆來到他面前。
 

「請勿用手碰觸。這就是唵哺幼。」
 

我掀開布,胎兒就躺在托盆上。那名客人為之瞠目,雙眼緊盯著那個像白色菜蟲般的身軀。我告訴他,這是我們人類最原本的樣貌,客人雙手合十,一副深受感動的模樣。
 

我的珍奇展示屋逐漸打響名號,客人開始蜂擁而來。每當我在那些屏息等候胎兒登場的客人面前掀開布時,他們都會發出一聲驚呼,然後把臉湊向托盆,想看個仔細。有人覺得可怕,有人覺得可愛。
 

我在入口處收取的費用並不高,但因為有不少人上門,所以一天下來賺取的金額相當可觀。我得以盡情地吃飯、喝酒、賭博。我花在骰子上的金額一天比一天多,但我絲毫不以為意。反正胎兒會再為我賺回來。
 

在市町裡打響名號後,有人對我的胎兒動起歪腦筋。某夜,有小偷潛入我屋裡。他似乎是看準我出外散步時犯案。等我回到家裡一看,屋內一片狼藉,甚至還有拆草蓆的痕跡。由於我將胎兒放在懷中,帶著一起出門,才沒被偷走,但這已嚇得我血色盡失。現在我要是失去胎兒,就什麼也沒了。
 

從那之後,我決定盡可能不眠不休地守護胎兒。因為這樣,我眼袋滿是黑眼圈。胎兒似乎完全沒察覺自己被人盯上,緊貼著我胸前睡得香甜,作著美夢。雖然我不知道胎兒是否也會作夢。
 

參觀胎兒的生意每天都盛況空前,排隊的人龍一路從長屋前排到大路對面。我甚至還被喚進城裡,在大人物面前表演。我因為緊張和睏意,沒能像平時表現得那麼自然,但人們還是以驚嘆的眼神望著胎兒出神。
不過,在賭博方面可就不像胎兒表演這般順利了。我連賭連輸,還欠了一筆債。為了扳回一城,我奮力一賭,無奈天不從人願,欠債愈積愈多。我變得個性暴躁,連對附近那位我付錢請來幫忙的少年也厲聲咆哮。每當我大聲說話,身邊的胎兒總會簌簌發抖。
 

前來參觀的客人絡繹不絕,但有件事令我感到不可思議。那就是胎兒一直保持像內臟般的模樣,完全沒長大。自我從小河邊撿回他之後,他仍舊只有小指般大小,體型如同魚或蜥蜴一般。本以為他也差不多該長至人類嬰兒的大小了,但他的手腳卻毫無半點成長。胎兒沒長大,表示我可以一直藉此招攬顧客,這樣對我而言無疑是好事一樁。但我還是很擔心,剛好有一次在路上偶遇和泉蠟庵,於是我便同他商量此事。
 

「他要成長,應該得待在女人的肚子裡才行。胎兒待在女人的肚子外頭,怎麼會長大呢。」
 

接著他想勸我別再賭博,所以我裝沒聽見,就此離開。
 

也有人想學我拿胎兒供人參觀。他們似乎是找專門墮胎的醫生,付錢買來胎兒。但那些胎兒最後不是一命嗚呼,就是離開母胎後活不了多久。很少胎兒能像我這個胎兒一樣,在離開女人肚子後還能存活。所以人們還是付錢到這裡來看我的胎兒。
 

我不再讓他睡在那件又髒又舊的衣服裡,而是買來一個紅色的鬆軟坐墊,讓胎兒睡在上頭。我把臉湊近,朝他吹氣,他就會扭動身軀,想要避開我。好像是因為我的呼氣帶有酒味。
 

過沒多久,賭場的老大帶著一批像凶神惡煞的男子到屋裡來找我。他們無視於參觀胎兒的長長人龍,直接就想走進長屋裡,引來排隊的客人抗議,但這群男子一瞪眼,眾人旋即不敢作聲。在那間荒屋裡賭博的,全都是看起來忠厚老實的人,但背後經營賭場的,卻是在町內惡名昭彰的流氓老大。我一直都沒發現自己已債台高築,無力償還。
 

「今天賺了多少啊?」
 

賭場老大在我改造成珍奇展示屋的房間中央盤腿坐下,如此問道。他體型魁梧,活像黑熊一般,雙眼昏黃渾濁。我如實回答後,他不屑地笑道:
 

「照你這種賺錢速度,等你還完債,我們兩人都已經是老頭子了。」
 

我跪坐在地,渾身顫抖。因為還不出賭債的人會有什麼下場,我早有耳聞。如果是被迫一輩子在某個地方做苦工,那還算是好的。
 

「不過,要我把欠債一筆勾銷也行。當然了,我不可能平白無故這麼做。我得帶走值這個價錢的東西才行。」
 

賭場老大說完後,低頭望向擺在我身旁的托盆。上頭蓋著一塊漂亮的布,胎兒在底下攢動著。
 

「我給你一個晚上考慮。」
 

賭場老大說完後揚長而去。
 


入夜後,我從拉門縫隙往外窺望,一名男子倚在對面長屋的牆上,正在打哈欠。他是之前和賭場老大一同前來的那班凶神惡煞的其中一人。似乎是在此監視我,防我帶著胎兒逃離此地。
 

我打消從正門逃走的念頭,把所有希望全賭向後門。我將窗戶微微打開一道細縫查看,發現長屋後面果然也站著一名男子。但此人抵擋不住睡魔的侵襲,倚著牆壁打起了盹。我把胎兒揣入懷中,先把草屐放到窗外,落地時直接踩在草屐上。我躡著腳走,從那名昏沉沉的男人面前通過,頭也不回地往前飛奔。
 

月光照耀著長屋交錯的窄小巷弄。我絕不能把胎兒交給那些男人。他們粗暴的個性我時有所聞。那班人簡直就像土匪。他們應該是想從我這裡奪走胎兒,自己經營珍奇展示屋,可是當眾人看膩後,他們一定會將胎兒棄如敝屣。搞不好還會丟進鍋裡煮來吃呢。
 

可能是因為酒喝多了,外加睡眠不足,我無法像以前一樣跑那麼久。穿出那處長屋密集的地區,抵達河邊時,我已上氣不接下氣,無法動彈。垂柳垂落的柳枝浸入河面下,隨風搖蕩。嘩啦嘩啦的水聲在暗夜中迴響。我坐在橋邊,從懷中取出胎兒。胎兒從睡夢中醒來,蒼白的腹部緩緩起伏。由於已是天寒時節,我雙手握住他,不讓他凍著。他是如此嬌弱,光是能活著就已經是奇蹟。
 

我對他做了很不應該的事。對他來說,如果我是個好父親,怎麼會三更半夜帶著他呆立河邊呢?為何會讓他暴露在戶外的寒風下呢?我雙手緊緊包覆著胎兒,回顧自己過往的行徑,不禁沉聲低吼。和他一起生活,我心中確實湧現一股從未體會過的溫暖。有生以來,我第一次想保護自己以外的其他事物。但最後我卻背叛自己這份心。曾幾何時,我忘了這份初衷,開設起那愚不可及的珍奇展示屋。我要怎麼做才能得到他的原諒呢?或許這只是我自己一廂情願,但我真的很希望胎兒能活下去。想當初一開始,我還抱持著「他到底要活到什麼時候」的念頭呢。
 

有幾個腳步聲從我逃脫的方向朝這裡接近中。我鑽進草叢裡,低下頭,發現剛才監視我的那兩個男人正飛奔而過。看來,他們終於發現我逃走了。要是繼續待在市町裡,早晚會被他們發現。我得盡早離開這裡才行,但我現在只有身上穿的衣服和一雙草屐,根本無暇做好遠行的準備。
 

這時,我腦中浮現和泉蠟庵的臉龐。我要是去了他家,或許他肯借我旅行所需的物品。於是我帶著胎兒前往他家,一路上提防著不讓追我的人發現。
 

和泉蠟庵的住家位在市町外郊,是一間小小的平房。我用力敲著大門,身穿睡衣的和泉蠟庵揉著惺忪睡眼出現在我面前。我與他在屋內迎面而坐,手中緊握著胎兒,告訴他我遭遇的事,以及打算離開這座市町的計畫。
 

「因為你是一位靠旅行為業的人,所以我想,來這裡找你,或許借得到可供擋風遮雨的用具。」
 

和泉蠟庵雙臂盤胸,聽我說完來意後,一本正經地搖了搖頭。
 

「打消這個念頭吧。勸你最好就此放手,把他交出去吧。」
 

「就此放手?」
 

「你無法和胎兒一起單獨旅行。最後一定會活活凍死。我說的不是你,而是那個小唵哺幼。你要離開市町是你的自由,但你得將他留下。否則他太可憐了。我認識一對夫婦,他們很渴望有孩子。雖然他們家境富裕,但一直膝下無子,為此發愁。如果是他們,也許肯收留這個胎兒,用愛心將他養育長大。我去和他們交涉看看,請他們替你還債。」
 

正當我沉默不語時,房間的紙門微微透著亮光。和泉蠟庵打開紙門,眼前出現已微露魚肚白的天空。不久,晨曦從遠處的密林滿溢而出,照向和泉蠟庵的睡衣衣袖以及我掌心裡的胎兒。我雖徹夜未眠,卻也不覺得睏。
我低著頭,雙手緊緊包覆著胎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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