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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身
  宮部美幸

日文翻譯:高詹燦

附身
打在屋簷上的雨聲,似乎變得稍稍輕柔。
雨勢終於轉弱了──心不在焉地看著《諸國溫泉效能鑑》的志津,抬起目光,微微推開格子窗,覷著外頭說道。
「哎呀,是冰雨。」
隨話語呼出的氣息,無比雪白。她像要躲避吹進窗內的寒風,急忙想關上窗,但佐一郎悄悄湊近,按住妻子的手,引頸眺望戶外。
原來如此,雨聲減弱是因逐漸摻進雪。他探向窗前欄杆,細碎冰粒落入掌中。
「會轉為下雪嗎?」
志津憂愁地輕嘆,靠著佐一郎的背。
「若江戶也是這樣的天氣,天滿宮的梅花就全毀了。」
佐一郎沒馬上回答,繼續承接著冰雨。只見天空積著厚厚的雲層,灰雲朝屋簷正上方垂落。
約莫是從前天申時(下午四點)飄起雨,佐一郎一行恰恰來到戶塚旅館。雖然是像霧雨般的細雨,卻連綿不斷,昨晚一度停歇,今早卯時(上午六點)一過,又落下豆大的雨滴。吃完午餐,仍不見雨停的跡象。
「雲靜止不動,雨也在這一帶滯留不去。」
佐一郎不僅沒要關窗的意思,還幾乎探出整個上半身。志津連忙離開他背後,挨近火盆。
「江戶遠在十里半外,天氣或許不一樣。」
他們夫婦住的房間,位於旅館正面二樓。旅館的出入口兼充茶屋,寬敞的土間擺著兩個大鐵鍋,隨時煮著水。此刻,鍋裡也冒出白茫茫的蒸氣,讓佐一郎鼻端一熱,旋即又消失。
剛才出入口一陣熱鬧,應該是有旅客進住。可能是下雨的緣故,意外湧進許多客人,旅館愈來愈擁擠。整排房間和走廊滿是嘈雜人聲。
「冷得教人吃不消,請關上窗戶吧。」
志津尖聲道,佐一郎只好乖乖關上。回頭一看,妻子縮在旅館提供的棉襖裡,緊挨著火盆。志津滿含怨懟地瞪視佐一郎,嘆道:
「照這情況,依舊無法動身。」
「別板著臉嘛。」佐一郎溫柔地安撫她。「我們不必趕路,又有何妨?等太陽露臉,當天就能回家。」
「好不容易能泡湯療養,這下身子骨全冷啦。」
「既然這樣,要返回箱根嗎?」
「我受夠走那種山路了。」
「那就繞道鎌倉,去大山參拜,或到江之島的弁天參拜也不錯。」
「那得花不少錢,我們身上的錢不夠。」
「寫信回家要點盤纏就行。在錢送來之前,悠哉住下吧。」
始終樂觀的佐一郎,語氣十分開朗。志津噘著嘴,不再發牢騷。此時,幾名大聲聊天的男客經過走廊。志津立刻按著太陽穴,皺起眉。
「唉,吵得我頭都痛了。」
佐一郎莞爾一笑。他不是最近才見識到志津的任性。
這對年輕夫妻,在江戶的湯島天神底下經營名為「伊勢屋」的百貨店。兩人結縭三年,佐一郎二十五歲,志津二十一歲。
不問經商的種類,江戶市內擁有「伊勢屋」這個屋號的店家實在不少。當然,不可能全都有親戚關係,不過夫妻倆所屬的伊勢屋算是大家族。他們的親戚不論從事何種生意,店面一律高掛伊勢屋的招牌。
位於天神底下的伊勢屋為本家,至今已是第六代。因世代更替及開分店,伊勢屋衍生不少分家,加上相互嫁娶,血緣益發緊密,姻親的數量與時俱增。佐一郎和志津也一樣,他們的父親是堂兄弟。
佐一郎家的伊勢屋位於本所,同樣是百貨店,卻是地位差一大截的分家,且店面規模也不大。身為次男的佐一郎,不知是哪一點被看上,十歲那年便與本家的獨生女志津訂下婚約,成為她的未婚夫,進到天滿宮的伊勢屋當養子。「佐一郎」這名字,也是本家的繼承人代代傳承的名字,所以進門當養子時,他已改名。等日後成為店主,又會改為本家店主代代傳承的名字「佐兵衛」。
不過,這是以後的事。佐一郎的養父母,也是岳父母的店主夫婦,目前身體都很硬朗,且生意興隆、店裡安泰,才會送他們前往箱根泡湯療養。
佐一郎與志津並非單獨旅行,老僕嘉吉沿途隨侍在側。對嘉吉來說,這可不是一趟悠哉的旅程,不僅要照顧佐一郎夫妻,還得在投宿的旅館打雜以節省旅費,或幫人跑腿來補充盤纏。此刻,他應該忙著砍柴升火吧。由於志津討厭與別人共住一間房,所以不管去哪裡,夫婦倆都是獨占整間房,住得相當舒坦,嘉吉則是睡大通鋪。不過,他幹勁十足,不顯一絲疲態。
嘉吉是這對年輕夫妻的監護者。說穿了,他的工作就是監視佐一郎,看他是否體貼志津,對她溫不溫柔,有沒有惹她生氣,會不會瞞著她在外頭鬼混。
嘉吉從小在本家當長工,忠心耿耿。他瞧不起佐一郎家,只當他們是地位低下的分家,看待佐一郎的眼神無比冷漠。如同佐一郎的丈人和丈母娘看他的眼神一樣冰冷。
在他們心中,佐一郎是為了守護本家,培育本家繼承人,所精挑細選,一路拉拔的種馬。嫌種馬難聽,或許能改說是幾經使用和磨練的道具。儘管收為養子,一旦佐一郎顯現出的氣質和素質不合他們的意,馬上會被遣送回老家。幸好,最後沒落得這番下場。
要是感情不睦,這對年輕夫妻就不會有今天。像兄妹般同住一個屋簷下的兩人,彼此相當親暱。志津童心未泯,兩人雖已結為夫妻,她仍跟小時候一樣喊佐一郎「小佐」。不生氣時,她是個愛撒嬌的可人兒。
最重要的是,她長得標緻,在天滿宮一帶號稱第一美女,嫁為人婦後,又增添幾分姿色。志津的舉手投足、一顰一笑,佐一郎至今仍不時看得入迷。他打心底為有個如花似玉的妻子自豪。這次的旅途中,不論在投宿的旅館,或暫時歇腳的茶屋,目光受志津的美貌吸引的男人們,明顯流露羨慕之情,也令佐一郎得意洋洋。
不過,這對年輕夫妻也有煩惱。儘管兩人如膠似漆,卻未生下一兒半女。對商家來說,沒有比生不出繼承人更值得擔憂的事。
志津與本家的母親試過各種方法。凡是求子靈驗的神佛,她們幾乎全參拜過。只要聽聞有效,再昂貴的藥材、再珍貴的食材,也會買來嘗試。甚至請人祈禱、問卜,花了不少錢。
這次的箱根之旅,亦是出於此一理由。志津體質虛寒,容易手腳冰冷。有人說這樣不利受孕,所以他們決定泡湯療養。
幾處溫泉號稱有幫助受孕的療效,但風評較好的溫泉都離江戶頗遠,自然選上箱根。提到箱根的泡湯療養,本家上一代的店主夫婦,也就是志津的祖父母以前去過,在當地有熟人,安排起來方便許多。
志津原本不想留父母在家,自己和佐一郎前往箱根。「爺爺與奶奶是順利把店鋪交給爹娘後,才去箱根療養吧?爹娘不是很期待能到箱根四處泡湯享福嗎?如今我卻早你們一步,怎麼好意思。」
志津堅持,如果非去不可,就四人同行。然而,這樣店裡便要唱空城計了。本家雖有和嘉吉一樣忠心耿耿的大掌櫃,但把經營大權託付給夥計,店主一家只顧泡湯享清福,傳進客戶耳中畢竟不大好聽。不管實際原因為何,光是名義上,泡湯療養若沒明確目的,一樣無法取得官府的通行證──父母極力勸說。拗不過希望早日抱孫的雙親,志津終於同意讓步。
不過,她嫌天氣冷,想要延期。這次換佐一郎出馬,他告訴志津,就是天冷,消除體內寒氣的溫泉才特別有效。沿途慢慢走,我會特別小心,不讓妳感染風寒,也不會讓妳腳底起水泡,我們一起去吧。
而他果真很細心呵護志津,這點嘉吉應該也認同。旅途中,他不時討志津開心,只要志津喊累,立刻休息;喊一聲冷,隨即替她添衣;抱怨路難走、使性子時,二話不說揹起她。佐一郎還告訴她哪裡有漂亮的景致,哪裡有罕見的風俗,引起她的興趣。如果是照顧志津的生活起居,嘉吉辦得到,但逗志津發笑,唯獨佐一郎才有能耐。出發前,佐一郎鑽研過各種旅遊導覽書和遊記,做好各種準備。
江戶到箱根往返一趟,雖然得看季節和天氣,一般四、五天便足夠。但佐一郎和志津光去程就花了六天,可見志津多麼任性,而佐一郎(當然包括嘉吉)根本不敢指責她半句。好不容易抵達箱根,在湯本投宿,用七天的時間泡完第一輪後,第二輪移往塔之澤,第三輪同樣在該處停留。
佐一郎認為,既然難得來一趟,希望能將箱根七湯全泡過,志津卻嫌麻煩。尤其是七湯中交通不便的蘆之湯和木賀,她根本不屑一顧。要泡第二輪時,她已厭倦。移至塔之澤後,由於旅館提供的吃食粗糙,換成當地廚師來做菜,她才稍稍展露歡顏。沒多久,她又不滿意了。一會兒挑剔鄉下料理口味太重,一會兒埋怨女侍囉嗦,滿是牢騷。
基本上,泡完三輪(二十一天)溫泉為一套療程。志津原就沒病,自然看不出療效,繼續停留未嘗不可。令佐一郎遺憾的是,一完成療程,志津便像結束某種修行,一副解脫的神情,直嚷著要回家。仔細想想,不論在家中或旅館,志津都是飯來張口、茶來伸手,生活的大小事全交由旁人處理,根本沒任何不同。
「我討厭鄉下地方,住這裡不合我的個性。」
她會說這種話,一點也不足為奇。冬去春來的山林景致、鳥囀鶯鳴、當地的河魚及山菜料理,特別是不用鐵鍋燒煮,自然湧出的熱騰騰溫泉,皆是無上的恩賜,可惜志津無法體會。
於是,這對年輕夫妻踏上歸途。雖稱不上歸心似箭,但嘟噥著想早點喝江戶自來水的志津,步伐遠比去程時快(或許是泡湯療養的功效)。依照此一步調,不消三天就能返回江戶──佐一郎滿心這麼以為,現下卻困在戶塚旅館。
戶塚是走東海道南下的人,第一個投宿的驛站旅館。事實上,他們去程時也住過同樣的房間。
離日本橋約十里半的路程,慣於旅行的人應該會說「近在眼前」、「來到這裡,等於抵達江戶」。下雨是常有的事,不過是路面較泥濘罷了。既沒道路崩塌,也沒河水泛濫,今早仍有人穿著蓑衣斗笠離開旅館。在江戶有顧客等候的商販,及努力賺取盤纏,前往伊勢完成一生一次參拜的信眾,沒人會因雨停止旅程。
──又走不成了。
志津這句話,始終都只是「我不想在雨中走路」的任性藉口。用這種藉口居然行得通,實在是修了八輩子的福氣。
佐一郎對她百依百順。
坦白講,他很樂在其中。
先前他提議折返箱根,或繞到鎌倉逛逛,並不是隨口說說,真能成行就太好了。倘若能延遲返回江戶的日子,這場雨下再久都沒關係,就算會惹志津不高興也無妨。
佐一郎許久不曾如此放鬆。旅程中,他回想起什麼是放鬆。自從進本家當養子,他早遺忘這種感覺。
其實,這並不在佐一郎的預期之內。因為有嘉吉隨行,情況和在家裡一樣。然而,他錯得離譜。
在本家的岳父母面前,佐一郎與其說是女婿,更像一名夥計。他十歲起就已習慣這樣的身分,也一直視為理所當然。但踏上旅途後,在晴空下,他發現能悠哉地伸展四肢睡覺,盡情大口呼吸,才驚覺在天滿宮伊勢屋的生活有如牛馬。脖子被人套著繩圈,嘴裡含著銜轡,走得稍慢,屁股便會挨鞭。
背上的志津並不沉重。志津確實嬌縱任性,但她喜歡佐一郎。佐一郎也喜歡像小姑娘般長不大的妻子,不曾嫌棄她。
他身後拉著的拖車,是本家的財產,同樣不是多沉重的負荷。被視為足以勝任這角色的人,佐一郎相當自豪。
真正令他痛苦的,是不管把人載得再平穩,拖車拉得再平順,他始終只是道具。經過這趟旅程,佐一郎領悟到這一點。
抵達江戶後,又要變回道具,能延遲一天是一天。既然如此,任憑外頭下雨、飄雪,志津再不高興,佐一郎仍暗自竊喜。
「啊……」志津將火筷插進火盆裡的灰燼,不悅地鼓起腮幫子。「我實在受夠了,這家旅館我住膩了。」
佐一郎思忖著怎麼逗她開心時,紙門外傳來女子的話聲。
「客官,抱歉打擾了。」
是旅館的老闆娘。佐一郎皺起眉,對方的來意,他已猜出幾分。
果不其然,門外的老闆娘,一開始便伏身拜倒,一臉親切的笑容。
「由於連日陰雨,投宿的客人增多……」
她希望志津他們能與別人同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