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與夢十夜 夏目漱石
日文翻譯:高詹燦
〈少爺〉摘錄
昨天搭人力車去過學校一趟,已知曉大致方位。拐了兩、三個大彎,人就來到大門前。從大門到玄關的這段路面,全是以花崗岩鋪成。昨天車子「卡啦卡啦」地從這處石板地上通過時,發出挺大聲響,教人有點尷尬。途中遇見好幾名學生,身上穿著小倉織的制服,全都跨入這座大門。當中有的個頭比我還要高大,看起來頗為強悍。想到自己要教導這樣的學生,不禁有點忐忑。
我遞上名片,就此被帶往校長室。校長留著稀疏的鬍鬚、膚色黝黑,有一對銅鈴大眼,模樣像極了狸貓,又非常會擺派頭。他對我說了句「那你就全力以赴,好好學習」,遞給我一張聘書,上頭煞有介事地蓋著大大的印章。日後我回東京時,將這張聘書揉成了一團丟進海裡。
校長對我說:「待會兒我會向職員們介紹你,你就一一讓他們看這張聘書吧。」——真是多此一舉,與其如此大費周章,不如拿這張聘書在教職員辦公室貼上三天,反倒省事。
教職員們在第一堂課的喇叭聲響過才會到休息室集合,在那之前還有不少時間。校長拿出錶看了一眼,打算好好來一段致辭,他說:「先讓你瞭解一下大致的情形吧。」接著便針對教育理念高談闊論起來。我當然只隨便聽聽,但聽到一半,這才意識到自己來到一個要命的地方。校長說的事,我哪裡辦得到呀。他抓著我這樣一個生性魯莽的人,對我說什麼要當學生的楷模;得為人師表,受人景仰;除了學問外,若不以個人的德行感化學生,便不配當一名教育者,提出許多離譜的要求。如許偉大的人,會為了區區四十圓的月薪,千里迢迢來到這種鄉下地方嗎?每個人其實都差不多德行。生氣吵架,是每個人都會犯的事,但要是照校長的說法,根本就不能隨便和人說話,也不能出外散步。既然是這麼一板一眼的職務,實該在雇用我之前先講清楚才對。我這個人不喜歡說謊,所以本身也已看開,當作是自己上當受騙,想直接乾脆一點,就此拒絕這項差事,返回東京。
由於先前給了旅館五圓小費,現在我錢包裡只剩九圓,憑這九圓根本回不了東京。早知道就別給那筆小費了,此刻心裡直呼可惜。憑手中現有的九圓,什麼事也做不成。雖然旅費不夠,好歹也比昧著良心說話來得強,於是我對校長說:「您的要求我實在無法辦到,這張聘書,請恕我原封不動奉還。」校長眨著他那對狸貓眼,緊盯著我瞧。不久,他面帶微笑說:「剛才說的純是希望,我也很清楚你無法完全做到,所以你不用擔心。」——既然早知道是這樣,又何必嚇唬人呢。
就在這一來一往之際,喇叭聲響起。教室那邊突然變得鬧烘烘起來。校長說教職員們應該都已到休息室集合了,於是我跟在校長身後走進教職員休息室。只見那窄長的大房間裡,四周排滿了桌子,眾人全都坐著。一見我到來,他們不約而同地望向我——我又不是來耍雜技的。接著我照校長的吩咐,逐一來到眾人面前,出示那張聘書,向眾人問候。他們大多只有微微離座,弓身行禮,不過都很仔細地接過我遞出的聘書,覽看一遍後又恭敬地奉還,簡直就像在演舞臺戲。輪到第十五位,是位體育老師,因同樣的動作已重複做了好幾遍,我早覺得有點不耐煩。他們每位只消做一遍即可,我同樣的動作可已重複了十五遍。請體諒一下我的感受好不好。
我問候的眾人當中有一位是教務主任,聽說是名文學士。說到文學士,那是大學畢業生,想必非泛泛之輩,他的聲音卻像娘兒們一樣輕柔。更令我吃驚的是,他在這種大熱天裡竟穿著一件法蘭絨襯衫。儘管算是薄料的法蘭絨,但肯定還是很熱。正因出身文學士,才穿得住這種教人難受的服裝,而且那還是件大紅襯衫,有夠瞧不起人的。後來才知道,他整年都穿著紅襯衫,簡直有病。他自己的說法是,紅色對身體有益,為了健康著想故而特地訂作這身服裝,但他根本多慮了。既然這樣,那乾脆將衣服、褲子一併改成紅色,豈不更棒?
此外有一位叫古賀什麼的英語老師,是個氣色不佳的男子。臉色蒼白的人大多身材瘦弱,他卻長得臉色蒼白、身材肥胖。我小學時期有個叫淺井民的同學,他爹也似這副氣色。淺井的父親是農夫,所以我問阿清:「農夫都是那樣的氣色嗎?」阿清回答我,不是這麼回事,是因為他老吃藤蔓末端長的劣質南瓜,才會這樣蒼白而又肥胖。從那之後,我看到這般長得蒼白而又肥胖的人,都認為是吃了藤蔓末端的劣質南瓜所造成。這位英語老師肯定也吃了不少這種南瓜。不過話說回來,藤蔓末端長的劣質南瓜到底是什麼,我到現在還是弄不明白。我也曾問過阿清,但阿清笑而未答。我看阿清應該也不曉得吧。
另外還有一位和我一樣教數學的老師,姓堀田。此人身材壯碩,頂著一顆像毛栗子的小平頭,長相活像是比叡山的惡僧。我恭敬地將聘書呈向他面前,他竟然連看也不看一眼,僅只說道:「嗨,你就是新來的,有空來找我玩啊,哈哈哈……」笑什麼呢!像你這麼不懂禮數的傢伙,誰會去找你玩啊。當時我替這名小平頭取了個「山嵐」的綽號。
教漢學的老師果然看起來就是一本正經。「您昨日乍到,想必舟車勞頓,但您不辭勞苦,今日即前來授課,勤奮可嘉。」他滔滔不絕地說著,是位和藹可親的老先生。
至於美術老師,則完全是藝人的模樣。他身上披著一件輕薄的亮紗短外罩,搖著扇子同我搭話道:「敢問您是哪裡人?咦?東京?我太高興了,這下子可有伴了……我也是老東京呢。」我心想,就你這德行也算老東京的話,那我寧可不要當東京人。
〈夢十夜〉摘錄——第一夜
我有過這樣的夢境。
我雙臂盤胸坐在枕邊,一名仰躺的女子柔聲對我說,她就快死了。女子長髮披散在枕頭上,線條柔美的瓜子臉枕在其中。白淨臉頰底端透著溫熱血色,她的唇色不消說,當然鮮紅豔麗,怎麼看都不像是將死之人。但女子卻以輕柔的聲音明確地說她就快死了。連我也覺得,她確實離死不遠。於是我從上方窺望她,對她問道:「是麼,妳就快死了嗎?」女子睜開雙眼說:「當然。」她那翦水雙眸,在長長的睫毛包覆下,不見眼白,只看得到烏黑。在她烏黑眸子深處,清楚映照出我的身影。
我凝望那對眼瞳如同透明般深邃的烏黑色澤,心想,她這樣真的會死嗎?接著我親暱地把嘴湊向枕邊,又再問了一遍:「妳不會死吧?妳應該不會有事吧。」這時,女子神色困倦地睜大那烏黑雙眸,同樣以輕柔的聲音回道:「可是我就快死了,這是無可奈何的事。」
我專注地問她:「那麼,妳看得到我的臉嗎?」她嫣然一笑,說:「還問呢,喏,不就映照在上頭嗎。」我沉默不語,從她枕邊離開。盤起雙臂的我心想,她一定會死嗎?
半晌過後,女子又開口。
「我死後,請將我埋葬。用大珍珠貝殼挖個洞,在上頭擺上從天際掉落的星星碎片,當作我的墓碑,然後在墓旁靜靜等候。我會再回來與你相會。」
我問她什麼時候來和我相會。
「太陽不是會升起嗎?然後會再落下。接著又升起,然後又落下。在火紅的太陽由東往西,又再次由東往西的反覆過程中……你能耐心等候嗎?」
我默默頷首。女子輕柔的語調略微提高。
「請等候我一百年。」她語氣堅決地說。
「請坐在我的墳墓旁等候一百年。我定會前來與你相逢。」
我只回答她一句「我會等妳的」。接著,我在她烏黑雙眸中清晰可見的身影,突然就此崩解。就像平靜的水面一陣顫動,打亂上頭映照的倒影般,正當我覺得自己的身影隨著水一起流出時,女子陡然閉上雙眼。淚水從她長長的睫毛間滑向雙頰。──她死了。
之後我走下庭院,用珍珠貝殼挖洞。珍珠貝殼是一種外緣平滑且銳利的大貝殼。每次挖土時,月光照向貝殼內面,閃閃生輝。我還聞到濕土的氣味。半晌過後,我已挖好坑洞,將女子放入洞中,並輕輕覆上柔軟的泥土。每次覆土,月光都會照向貝殼的內面。
接著我撿來一塊星星的碎片,輕輕擺在泥土上。那塊星星的碎片外形渾圓。應該是從空中落下的這段漫長時間裡磨去了它的稜角,就此變得平滑。在我抱起它放在泥土上的這段時間裡,覺得胸口和雙手傳來一股暖意。
我坐在青苔上,雙臂盤胸,端詳著那塊渾圓的墓碑,心想,接下來要這樣等上百年之久。不久,果真如女子所言,旭日東升——是又大又紅的太陽。接著又如同女子所言,旋即往西傾沉,維持它火紅的原貌落下。我心裡暗自數了個「一」。
過了一段時間,豔紅的金烏再次緩緩升向中天,然後又默默西墜。我暗自數了個「二」。
就在一個、二個暗自細數時,我已分不清自己看過幾顆紅太陽。不管再怎麼數,都還是有數不盡的紅太陽從我頭頂越過。百年的盡頭卻遲遲無法到來。最後我望著那布滿青苔的渾圓石頭,腦中猛然浮現一個念頭──我該不會被那個女人騙了吧?
這時,從石頭底下冒出一根青莖,斜斜地朝我延伸而來。眼看它越來越長,來到我胸口前就此停住。接著,在搖曳的青莖頂端,有一朵微偏的細長花蕾正綻放片片花瓣。雪白的百合就在我的鼻端,花香幾乎直透我心扉。從九天之外落下露珠,花兒因自身的重量而晃盪。我往前伸長脖子,吻向那冰冷露珠滴落的白色花瓣。而就在我把臉從百合上移開時,我不自主望向遙遠天際,只看見一顆閃爍的晨星。
「原來一百年的時間已經到來。」這時我才猛然曉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