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失敗的羽仁男面前,是個自由美好的世界,但感覺有點空虛。
從那天起,之前以為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每一天,突然就此中斷,他感覺什麼事都有可能發生。他可以清楚預見,每一天都將一去不返,不再重來,他的每一天都了無生氣,猶如死青蛙一般,露出白色肚皮,逐一陳列眼前。
他向東京廣告遞出辭呈,由於那是一家興意興隆的公司,所以給了他一筆優渥的離職金。有這筆錢,他可以不用看人臉色,自在的過活。
他在三流報紙的求職欄上刊登以下的廣告。
「性命出售。任君使喚。本人今年二十七歲,男性。會謹守一切祕密,絕不給您添麻煩。」
並附上公寓地址,在房門前貼上一張以漂亮的藝術字寫成的紙張,上頭寫道:
「Life for sale 山田羽仁男」
廣告貼出的第一天,沒人上門。羽仁男沒上班的日子,滿是空洞無趣的時間,但他一點都不覺得無聊。他常在房裡躺著看電視,或是做白日夢發呆。
之前被救護車送往急救醫院時,他完全失去意識,所以沒半點記憶,但說來還真不可思議,每當他聽到救護車的警笛聲,自己當時躺在救護車內的記憶便會逐一浮現腦海。清楚想起自己當時躺在病床上,頻頻打鼾,身穿白衣的消防員坐在他身旁,為了防止他因車子搖晃而從病床上摔落,緊緊按住毯子的畫面。那位消防員的鼻子旁有顆大黑痣。……
儘管如此,他全新的人生竟是如此空虛。恍如一間沒任何家具的空房。
到了隔天早上,才有人前來敲羽仁男的房門。
開門一看,外頭站著一名身材矮小,衣著講究的老翁,他窺探羽仁男身後,神色慌張的反手關上房門。
「你就是山田羽仁男先生是吧?」
「是的。」
「我看到你在報上刊登的廣告了。」
「來,請進。」
羽仁男的住處,確實很像待過設計界的人所住的地方,裡頭清一色的黑色桌椅,地上鋪著紅地毯,他領著老翁走進房內一隅。
老翁活像是眼鏡蛇,舌頭在嘴裡發出嘶嘶的聲響,客氣的向他行了一禮後,坐向椅子。
「要出售性命的人是你對吧?」
「沒錯。」
「你看起來很年輕,而且日子過得不錯,為什麼會有這個念頭呢?」
「這些無謂的事,您毋須多問。」
「對了……你這條命,打算賣多少錢呢?」
「這個嘛,由您來決定。」
「你這樣也太不負責任了。自己的命值多錢,要由你自己來決定。要是我說要用一百圓買下你,那你怎麼辦?」
「如果真是這樣也沒關係。」
「別說傻話了。」
老翁從懷裡取出錢包,掏出五張萬圓新鈔,像撲克牌般攤成了扇形。
羽仁男以不帶任何情感的眼神,收下那五萬圓。
「來吧,請您吩咐。不管什麼事我都會答應。」
「這個嘛」老翁取出一根附濾嘴的香菸,說道「抽這種菸,不會得肺癌。要不要來一根?不過說話回來,出售性命的人根本不必擔心得肺癌。
」
我要你辦的事很簡單。
我老婆……其實是我第三任老婆,她今年二十三歲。年紀和我剛好相差半個世紀。
她是個好女人。胸部像這樣往兩側長,就像兩隻感情不睦的鴿子,各自把臉轉向一旁似的。她的嘴唇也是,甜美慵懶的噘往上下兩方。說到她那迷人的胴體,實在無法用言語形容。那雙玉腿更是好看。雖然現在流行那種瘦得近乎病態的鳥腿,但我老婆的玉腿,則是從豐滿的大腿一路往腳踝變細,美得沒話說。臀部的曲線也是,就像春天時地鼠撥出地面的泥土般渾圓好看。
她拋下我一個人,自己在外遊蕩,如今成了第三國人(※二次世界大戰後,在美國的占領下,留在日本的韓國人和中國人。)的小妾。這個第三國人可不是個普通壞蛋,他名下擁有四間餐廳,之前因土地糾紛,還曾殺了兩、三個人。
我想委託你的工作,就是接近我老婆,成為她的相好,然後刻意讓那名第三國人發現你們兩人私通的事。到時候你會沒命,而我老婆大概也會被他宰了。如何?這麼一來,我也才能嚥下這口氣。……就是這麼回事。你願意為我而死嗎?」
「哦∼」羽仁男一臉無趣的聽完他的說明後應道。「不過,事情能進行得這麼浪漫嗎?你的夢想,是向你妻子復仇,但要是你妻子和我在一起,覺得很高興,就此在幸福中死去,你覺得怎樣?」
「她才不是那種死了會覺得高興的女人呢。這點她和你不同。她不管怎樣也會想要活下去。這種念頭就像咒文一樣,寫滿她全身。」
「你怎麼會知道?」
「要不了多久,你也會明白的。總之,我希望你能為我而死。應該不需要簽契約吧?」
「不需要。」
老翁口中再度發出嘶嘶的聲音,若有所思。
「你死後,有沒有什麼需要我替你辦的?」
「沒有。喪禮和墳墓一概都不需要。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一直都想養隻暹羅貓,但因為嫌麻煩,一直都沒機會如願,所以我死後,如果你能代替我飼養的話,我會很感激的。還有,牛奶不是用一般的盤子餵食,依照我的想像,我希望你能把牛奶放在大鏟子裡來餵貓喝。等貓小小口的喝了一、兩口後,再以鏟子托起貓的下巴餵牠。這麼一來,貓臉會沾滿牛奶,完全溼透。每天一定都要像這樣做一次。這點很重要,請不要忘記。」
「完全搞不懂你在想什麼。」
「那是因為你一直都住在符合常識的世界裡。就連今天這項委託,也完全沒半點想像力。對了,要是我平安歸來的話,這五萬圓要還你嗎?」
「不必了。只不過,到時候希望你務必把我老婆除掉。」
「這樣不就成了委託殺人嗎。」
「說得也是。總之,只要能讓那個女人完全從這世上消失就行了,不過,我不希望對此感到一絲罪惡感。因為我已經吃了那麼多苦頭,要是再加上罪惡感,那實在太不划算了。……那麼,我希望你今晚馬上展開行動。到時候要是有什麼附加費用,再跟我申請就行了,我會支付。」
「你說展開行動,要去哪裡呢?」
「你帶這份地圖去吧。地點是這處坡道上,一棟名叫Villa Borghese的高級大廈裡的八六五號房。好像是最頂樓的一間很氣派的房間,我老婆什麼時候會在那裡,我不清楚。接下來你得自己去查探了。」
「你妻子叫什麼名字?」
「岸琉璃子。和首相岸信介同姓。」
老翁如此說道,臉上閃耀著不自然的光輝。
3
老翁離去時,一度關上了門,接著又折返回來,交代以下這番話,身為性命的買主,他這樣說一點都沒錯。
「啊,有件重要的事忘了說。你絕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委託人的身分,甚至連委託的事也不能洩露半句。既然你要出售性命,總該具有這最基本的商業道德吧?」
「這點你完全不必操心。」
「你不寫份合約書給我嗎?」
「別說笑了。要是我寫合約書給你,那不就不打自招,證明我是接受你的委託嗎?」
「說得也是。」
因為過於擔心,老翁那沒裝好的假牙發出嘶嘶的聲音,再度擠進屋內。
「那麼,我要怎樣才能相信你?」
「既然要相信,就徹底相信,要懷疑,就徹底懷疑,除此之外別無他法。你來到我這裡,付我這筆錢,光是這樣,我便開始相信這世上有信賴這東西的存在。不過先生,雖然我是受你所託,但根本不清楚你的身分,這樣你不是可以放心嗎?」
「說什麼傻話。琉璃子一定會告訴你的。」
「原來如此。不過,我對這種事一點都不感興趣。」
「說的也是。這些年來,我好歹也算閱人無數。一見到你,便覺得你這個人可以信賴。如果你需要錢用,可以在新宿車站中央出口的告示板上留言『等錢用,明天早上八點,LIFE』。我每天都會逛百貨公司,在百貨公司開門前的這段時間沒事可做,所以如果是早上要見我,盡可能早一點。」
老翁就此告別,正準備離開時,羽仁男也跟著走出門外。
「你要去哪兒?」
「那還用說。當然是Villa Borghese大廈八六五號房啊。」
「你還真是急性子呢。」
羽仁男想到一件事,將掛在門上的「Life for sale」的牌子翻至背面。
背面寫著「目前已售完」。
4
Villa Borghese是位於屋舍櫛比鱗次的市街坡道上,一棟鶴立雞群的白色義大利式建築,不必核對地圖,從遠處一看便知。
他往櫃台窺望,見那裡只有一張空椅子,再無他人,於是便大搖大擺的朝裡頭的電梯走去。他此時走路的模樣就像有人以線繩操控般,完全不帶有自己的意思,那不帶半點責任感的開朗神情,與自殺前的他判若兩人。此時他的人生顯得輕鬆快意。
上午時分,走在幽靜的大廈八樓走廊,不一會兒工夫便找到八六五號房。他按下門鈴,門內接連傳來悠閒的叮咚聲。
不在家嗎?
不過,羽仁男直覺,今天早上一定只有那個女人獨自在家。因為現在正是情婦送走情夫後,睡回籠覺的時刻。
羽仁男心中如此判斷,執拗的持續按著門鈴。
終於感覺有人走向門邊。房門打開後,裡頭連著門鏈,從門鏈所能打開的最大縫隙裡,露出一名女子驚訝的臉孔。她雖然穿著一襲睡袍,但並非剛睡醒的表情,五官清楚鮮明,完全沒走樣。果然如同老翁所言,嘴唇微往上下兩邊噘。
「你是誰?」
「我是Life for sale公司的人,不知您是否願意投保壽險?」
「拜託。我已經受夠壽險了。我的性命很夠用,不需要保險。」
女子態度冷淡的應道,但是卻沒完全把門關上,照這樣看來,她似乎有點感興趣。羽仁男使出推銷員的本領,一隻腳已先卡進門縫裡。
「我沒要您請我入內。只是想請您聽我說明一下而已。很快就說完了。」
「我可不想挨我先生罵。況且,我現在又是這身打扮。」
「那我二十分鐘後再來拜訪。」
「這樣啊……」女子思忖片刻。「這段時間,你就先去別家推銷吧。二十分鐘後再來按門鈴。」
「我明白了。」
羽仁男縮回鞋子,門就此關上。
這二十分鐘的時間,羽仁男一直坐在走廊盡頭處窗邊的沙發上。可以從那裡俯瞰冬日豔陽下的市街景致。他很清楚,這個市街宛如白蟻窩一樣,被嚴重啃食。人們見面時,肯定都會互相寒暄道:
「早安啊」
「你最近工作怎樣啊?」
「夫人好嗎?孩子呢?」
「國際情勢愈來愈緊繃了呢。」
然而,都沒人發現這樣的對話已無任何意義。
──他抽了兩、三根菸後,又前往敲門。
這次女子很乾脆的打開門,穿著一件衣領敞開的黃綠色套裝。
「請進。」女子迎他入內。「要喝茶還是喝酒?」
「就推銷員來說,這樣算是破格的待遇了。」
「你說你是保險推銷員,根本是騙人的。剛才我一看就知道了。既然要演戲,就要演好,得演得再逼真點才行。」
「是,我明白了。那請給我一杯啤酒吧。」
琉璃子眨起單眼,嫣然一笑,緩緩從房內穿越,與她纖瘦的身材不太搭調的豐臀,令羽仁男留下深刻的印象,就此消失在廚房裡。
不久,兩人端著啤酒乾杯。
「話說回來,你到底是什麼人啊?」
「就當我是送牛奶的吧。」
「你可真會耍人。不過,你來到這裡,應該知道這是個很危險的地方吧?」
「不。」
「那麼,是誰委託你來的?」
「沒人委託我。」
「那就怪了。這麼說來,你是胡亂按人家門鈴,然後剛好正合你願,有個像我這樣的性感美女在屋裡是嗎?」
「可以這麼說。」
「那你運氣可真好。我這裡沒有下酒菜。一早就喝啤酒配洋芋片,很怪對吧?對了,我應該還有起司。」
她急忙前去開冰箱查看。
「哎呀,好冰呢。」女子說道。
接著她朝盤子擺上生菜沙拉,上頭放了一個黑色的東西,朝這裡走來。
「你吃這個吧。」
說完後,她走到羽仁男身後,行徑古怪。
這時,有個冰冷的東西從後頭緊緊抵向羽仁男臉頰。他斜眼往下瞄,發現原來是一把手槍。但他並不感到驚恐。
「喏,很冰對吧?」
「是啊。妳一直都放在冰箱裡嗎?」
「嗯,因為我不喜歡溫溫熱熱的凶器。」
「妳可真講究。」
「你不怕嗎?」
「不會。」
「別看我是女人就小看我。我會慢慢讓你從實招來的,你就先喝口啤酒,誦念阿彌陀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