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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椒大夫  森鷗外

日文翻譯:高詹燦


山椒大夫的大宅院立著一根根無法雙手環抱的屋柱,裡頭的大廳設有一座六尺見方的地爐,正燒著炭火。對面疊放著三張座墊,山椒大夫倚著憑肘几而坐。他的兒子二郎、三郎,猶如狛犬分立左右兩旁。山椒大夫原本有三個兒子,但太郎在十六歲那年目睹父親親手對企圖逃亡而被捕的奴僕燒上烙印後,突然一聲不吭地離家出走,下落不明。那已是距今十九年前的事了。

奴僕總管將安壽、廚子王帶到山椒大夫面前,並吩咐他們兩人鞠躬。

兩個孩子似乎沒聽到奴僕總管說的話,只是雙目圓睜地望著山椒大夫。今年快滿六十歲的山椒大夫,那宛如塗上紅漆的紅潤臉龐,配上寬大的額頭、方正的下巴,頭髮和鬍鬚都閃著銀光。兩個孩子並不害怕,反倒覺得很不可思議,朝他的臉不住地端詳。

山椒大夫說:「你買來的孩子就是他們嗎?聽說和你平時買的奴僕不同,是很稀奇的孩子,不知道該讓他們做什麼好,所以才特地叫你帶過來看,原來是兩個臉色蒼白的瘦弱孩童。連我也不知道該讓他們做什麼好。」

一旁的三郎開口說話了。他雖是家中老么,今年也已經三十歲。

「爹,從剛才的觀察來看,儘管叫他們鞠躬,他們也沒照做,更不像其他僕人那樣報上自己的姓名。雖然外表看來柔弱,其實很堅韌。剛開始工作時,向來都是男人砍柴,女人挑海水。就比照辦理吧。」

「少爺說的是,他們也沒告訴我自己叫什麼名字。」奴僕總管說。

山椒大夫出言嘲笑,「我看他們像傻蛋。那我來幫他們取名吧。姊姊就叫含辛茹苦的『垣衣』,弟弟就叫作忘記自己名字的『萱草』。垣衣到海邊工作,一天挑三擔鹽水。萱草則是到山上去,一天砍三擔木柴。看在你們身體瘦弱的分上,每擔可以輕一些。」

三郎說:「這已經算是很大的體恤了。喂,奴僕總管,快點帶他們下去,發工具給他們。」

奴僕總管帶著兩名孩子到新人小屋,拿水桶和木勺給安壽,拿竹籠和鐮刀給廚子王,並給了兩人用來裝飯的飯盒。新人小屋和其他奴僕居住的地方並不相同。

奴僕總管離開時,天色已暗。小屋沒有一絲燈火。



隔天清晨,天氣無比冷冽。由於昨晚小屋事先備好的棉被過於骯髒,廚子王找來了草蓆,就像之前在船上用草蓆當被蓋一樣,兩人就這樣蓋著入睡。

廚子王按照昨天奴僕總管的吩咐,帶著飯盒前往廚房領取飯菜。屋頂和散落地面的稻草上都布滿寒霜。廚房是一處大土間,已有許多奴僕前來等候。男女領飯的地點不同,但廚子王想同時領自己和姊姊的飯菜,所以挨了一頓罵。他保證從明天起,他們會各自前來領飯,這才除了飯盒外,又加領了裝在飯碗裡的米飯,以及木碗裝的熱水,一共兩人份。米飯是加了鹽巴炊煮而成。

姊弟倆吃著早飯,堅強聊起自己的未來。既然遭遇了這樣的事,除了向命運低頭外,也別無他法。接著姊姊前往海邊,弟弟則是朝山路而行。一同走出山椒大夫宅邸的第三木門、第二木門、第一木門,兩人踩著寒霜,分別往左右而行,頻頻回顧。

廚子王攀登的是由良嶽的山麓,他從石浦略微往南而行,砍柴的地方則離山麓不遠。他行經到處都是紫色岩石外露的場所,來到一處寬廣的平地。此地雜樹濃密。

廚子王站在雜樹林中,環顧四周。但他不懂該如何砍柴,遲遲無法著手,一臉茫然地坐在朝陽照耀下開始融霜、宛如座墊般的落葉上,虛耗時光。他好不容易重振精神,但才砍了一、兩根樹枝就傷了手指。於是他再度坐在落葉上,心想,連在山上都這麼冷,前往海邊的姊姊,想必海風吹來更是冷冽,不禁獨自潸然淚下。

待日上中天後,其他樵夫背著木柴下山來到山麓,從他身旁經過時,向他問道:「你也是山椒大夫的奴僕嗎?你一天砍幾擔柴啊?」

「我一天應該要砍三擔柴,但還沒砍到。」廚子王坦白地回答。

「如果是一天砍三擔柴,只要在中午前砍滿兩擔就行了。砍柴得像這樣。」樵夫放下自己背後的重擔,馬上替他砍了一整擔柴。

廚子王重新振作精神,終於在中午前砍滿了一擔,下午接著又砍了一擔。

前往海邊的姊姊安壽,順著河岸往北而行。她來到挑海水的場所,但她同樣不懂如何汲取海水。她暗自在心中激勵自己,但才一放下木勺,便被浪潮捲走了。

一旁汲取海水的女人迅速幫她撿回木勺,並對她說:「汲取海水不是這樣。來,我教妳怎麼做。妳要用右手拿木勺這樣撈起海水,然後用左手的木桶接。」在女人的指導下,終於汲取了一擔。

「謝謝您。託您的福,我好像明白該怎麼做了。我也自己試看看吧。」安壽學會了汲取海水的方法。
天真的安壽很喜歡身旁汲取海水的女子。兩人一同吃午飯,互道自己的身世,自此以姊妹相稱。女子是出身伊勢的小萩,是從二見海浦買來的女孩。

第一天的工作情形就像這樣,上頭吩咐姊姊要完成的三擔海水、弟弟要完成的三擔木柴,都各在別人幫忙完成一擔的情況下,於天黑前順利達成工作要求。



姊姊挑海水,弟弟砍柴,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姊姊在海邊關心弟弟,弟弟在山上掛念姊姊,等天黑後回到小屋,兩人便手牽著手,互訴彼此是何等思念人在筑紫和佐渡的父母,說完便哭,哭完又接著說。

十天過去,離開新人小屋的日子終於到來。一旦離開小屋,男僕會納入男僕組,女僕則是納入女僕組。

兩人說他們死也不願分離,奴僕總管向山椒大夫稟報此事。

山椒大夫道:「說什麼蠢話。男僕就帶往男僕組,女僕就帶往女僕組。」

奴僕總管接獲命令,正準備離開時,二郎在一旁叫住他,並對父親:「若是照您的吩咐,將他們拆散,也未嘗不可,不過兩個孩子說他們死也不願分開。正因為是蠢蛋,或許真的會死也說不定。即使砍的柴少,挑的海水不多,那都無妨,但如果折損人力,就是我們的損失了。我來幫他們想個好方法吧。」

「說得也是。我也不想造成損失。一切就交給你全權處理吧。」山椒大夫如此說道,臉轉向一旁。

二郎命人在第三木門處搭了一座小屋,將姊弟倆安置在此。

某天黃昏時分,兩個孩子一如往常,聊著父母的事。二郎剛好路過,聽見他們的對話。二郎經常巡視宅邸,查看有沒有強悍的奴僕凌虐弱小的奴僕,或是發生爭吵、偷竊的情況,好及時加以管束。

二郎走進小屋,對兩人說道:「雖然你們思念父母,但佐渡離此甚遠。筑紫更是遙遠。不是小孩子到得了的地方。如果想見你們的父母,就等你們長大吧。」說完便轉身離去。

過沒多久,某天向晚時分,兩個孩子又聊起了父母的事。這次是三郎路過聽見。三郎喜歡捕捉睡夢中的鳥兒,常手持弓箭,在宅邸內的樹叢間巡視。

兩個孩子每次提及父母,總會談到該怎麼辦才好,由於太想和父母見面,他們會討論各種方法,說些不切實際的話。今天姊姊提到:「說什麼如果不等到我們長大,就沒辦法遠行,這種事不用說也知道。我們就是想做這種無法辦到的事。不過我仔細想過後,覺得我們不可能兩人同時逃離這裡。你得自己一個人逃走,不要管我。你先前往筑紫找父親,問他該怎麼做才好。然後再到佐渡接母親回來。」很不巧,三郎剛好聽到安壽的這番話。

三郎手持弓箭,冷不防地走進小屋,「喂,你們在討論逃走的事吧?企圖逃走的人,會被燒上烙印。這是這座宅邸的規矩。燒紅的鐵很燙哦。」

兩個孩子嚇得臉色發白。安壽來到三郎面前說道:「剛才那是說著玩的。就算我弟弟獨自逃走,又能逃到哪裡去呢?只是因為太想見父母一面,才會說出那樣的話來。之前我也說過,要和弟弟一起變成鳥兒飛去見爹娘。這純粹是我信口胡謅。」

廚子王說:「我姊姊說得沒錯。我們兩人時常像剛才那樣,說些不可能辦到的事,以此排解對父母的思念之情。」

三郎來回打量兩人的神情,沉默了半晌。

「哼,就算是隨口亂說也一樣。你們兩人在一起說些什麼話,我可是聽得一清二楚哦。」三郎說完後,轉身離去。

當天晚上,兩人畏懼不安地入睡。不知道睡了多久,他們突然聽到某個聲響,雙雙醒了過來。自從住進這座小屋後,便允許點燈。姊弟倆藉著微弱的燈光一看,發現三郎站在他們枕邊。三郎突然挨近,雙手分別抓住兩姊弟的手,將他們拖出門口。兩人仰望蒼白的月亮,被拉著走過之前晉見山椒大夫時來過的寬敞長廊,接著登上三級臺階,通過走廊,繞了好長一段路,走進之前見過的大廳。許多人不發一語地站在那裡,三郎將兩人拖到炭火燒得熾紅的地爐前。兩人打從被帶離小屋時,便一直喊著「請饒了我、請饒了我」,但三郎始終默不作聲,一直拉著他們走,最後兩人也跟著閉口不語。地爐對面疊放著三片座墊,山椒大夫坐在上頭。他的紅臉在左右兩側焚燒的火炬反照下,紅豔得猶如火燒。三郎從炭火中抽出燒得赤紅的火筷,拿在手上端詳良久。

一開始宛如透明般火紅的熱鐵,逐漸變得泛黑。三郎一把拉過安壽,想將火筷抵在她臉上。廚子王緊緊抱住三郎的手肘。三郎將他踢倒在地,用右膝抵住他,最後終於用火筷在安壽的額頭烙上十字。安壽的慘叫聲劃破在場的沉寂,向外擴散開來。三郎接著撞開安壽,一把拉起身下的廚子王,同樣用火筷在他額頭烙上十字。廚子王新響起的哭聲,攙雜在姊姊已變得微弱的哭聲中。三郎拋開火筷,像一開始帶他們進這座大廳時一樣,再度抓住兩人的手。他環視在場眾人後,繞過寬敞的主屋,拖著兩人來到那三級的臺階處,將他們推下冷冰冰的土地。兩個孩子差點因創傷的疼痛和內心的恐懼而昏厥,但還是忍了下來,沒去任何地方,直接返回位於第三木門的小屋。倒在床鋪上的兩人有好一段時間像死屍般一動也不動,但過沒多久,廚子王突然大叫:「姊,快拿出地藏王菩薩像。」安壽馬上坐起身,取出貼身的護身符袋。她以顫抖的手解開繩索,從袋子中取出佛像,安放在枕邊。兩人分列左右磕頭。行刑時就算緊緊咬牙還是難耐的額頭痛楚,此時突然完全消失。他們以手掌輕撫額頭,發現連傷痕也不見了。兩人為之一驚,就此醒來。

兩個孩子坐起身,聊起剛才的夢境。原來他們在同一時間做了同樣的夢。安壽取出佛像,像夢裡一樣將它放在枕邊。兩人朝佛像膜拜,透過微弱的燈光,看見地藏王菩薩的額頭。在白毫的左右兩旁,明顯可以看到像是用鑿子雕出的十字傷痕。



兩個孩子自從被三郎偷聽到他們的談話,當天晚上做了可怕的夢之後,安壽的模樣便有了很大的改變。她顯得神情緊繃,眉間總會擠出皺紋,雙眼不時凝視遠方,而且變得沉默寡言。之前黃昏時分從海邊回來後,她總會等待弟弟從山上返回,和他長談良久,但現在就連這種時刻,她也同樣話不多。廚子王很擔心,問她:「姊,妳是怎麼了?」安壽回答道:「我沒事,你放心。」還刻意擠出笑容。

安壽的改變就只有這點,她說起話來很正常,做事也一如平時。但廚子王見過去都會和他互相安慰的姊姊變成這副模樣,心中滿是難受,偏偏又無人可傾訴。兩個孩子的心境變得此以前更加孤寂。
白雪時降時停,年關已近。奴僕們皆停止外出,改為在家中工作。安壽紡紗,廚子王搗稻草。搗稻草不需要練習,但紡紗則是項困難的工作。每到晚上,伊勢的小萩就會前來幫忙,從旁指導。安壽不只對弟弟的態度轉變,連對小萩也一樣寡言,時常冷冷淡淡。但小萩並未因此生氣,她似乎能體恤安壽,依舊經常陪在她身旁。

山椒大夫的宅邸木門也立了門松。但這裡的新年沒有任何豪華的慶祝,山椒家的女人也都深居簡出,所以完全沒半點熱鬧氣氛。不過家中上上下下都在喝酒,就只有奴僕小屋裡會引發爭吵。平時只要一有爭吵,便會遭受嚴厲的責罰,但在這個時候,奴僕總管都睜隻眼閉隻眼。有時就算受傷流血,他也裝作沒看見。即便有人遭殺害,也不當一回事。

至於冷清的第三木門小屋,只有小萩不時會來找他們。彷彿要將女僕小屋的熱鬧氣氛帶來這裡一般,小萩說話的時候,陰沉的小屋也染上了春意,就連最近模樣古怪的安壽,臉上也浮現難得一見的笑容。

三天過後,家裡的工作又開始忙碌了。安壽紡紗,廚子王搗稻草。安壽現在紡紗的技術已相當熟練,就算晚上小萩前來,幾乎也都不必幫忙了。儘管安壽模樣變得不同,對於從事這種一再反覆的安靜工作,卻完全沒有影響,反而越投入工作越能化解原本鑽牛角尖的內心,為她帶來心靈的平靜。不能像以前一樣和姊姊聊天的廚子王,見小萩陪同在紡紗的姊姊身旁和她說話,覺得放心許多。



轉眼已來到春江水暖、草木蓬勃的時節。從明天起,又要開始展開外頭的工作了。二郎巡視宅邸,順道來到第三木門的小屋詢問:「狀況如何?明天可以出外工作嗎?許多人都生病了。光聽奴僕總管說的話,不清楚是怎樣的狀況,所以我今天親自巡視各個小屋。」

正在搗稻草的廚子王本想回答,但話還未說出口,安壽已搶先一步,停止紡紗的工作,迅速來到二郎面前,與她近來的模樣大不相同。

「有一件事想拜託您成全。我想和弟弟在同一個地方工作。請您安排讓我和他一同上山。」安壽蒼白的臉龐泛起紅暈,雙眼炯炯生輝。

姊姊的模樣再次發生改變,廚子王對此頗感驚詫,而且她事先完全沒和自己商量,就突然說她要去山上砍柴,這也令廚子王驚訝莫名,只能瞪大眼睛緊盯著姊姊瞧。

二郎也沒回話,就只是靜靜凝視著安壽。安壽一再重複說道:「我沒別的請求,就只求您這件事。請讓我上山工作。」

沉默一陣後,二郎開口:「在這座宅邸,要讓哪個奴僕做哪項工作,是很重大的事,向來都由我父親決定。不過,垣衣,妳這項請求,看來是經過深思的決定。我接受妳的請託,會居中協調,讓妳能上山工作。妳儘管放心吧。話說回來,你們兩個小孩能平安撐過冬天,真是太好了。」語畢,二郎便離開小屋。

廚子王擱下木杵,靠向姊姊身邊問:「姊,妳是怎麼了?妳要和我一起上山工作,我很開心,但妳為何要突然提出請求呢?為什麼不先和我商量?」

姊姊臉上散發喜悅的光彩,「也難怪你會這麼想,不過,在看到那個人之前,我原本也沒想到要提出這樣的請求。真的是臨時興起這個念頭。」

「是嗎?那可真奇怪。」廚子王望著姊姊,就像在看什麼稀奇的東西。

奴僕總管帶著竹籠和鐮刀前來,他說:「垣衣,聽說妳不必再去挑海水了,改為上山砍柴,我帶來妳的工具。但也要帶走水桶和木勺。」

「有勞您了。」安壽輕盈地站起身,交還水桶和木勺。

奴僕總管接過後,卻沒有要回去的意思,臉上露出一種近似苦笑的神情。他聽從山椒大夫一家的命令,就像聽從神明降旨一般,就算再怎麼殘酷無情的事,也會徹底執行,毫不躊躇。然而,他並非天生喜歡看人受苦、哭喊。如果事情能順利進行,不必目睹這種事發生,他也樂觀其成。剛才他那宛如苦笑般的表情,就是在明白不得不為難他人而得採取某種言行時,顯現在臉上的神色。

奴僕總管對安壽說:「但我得先辦一件事。其實,讓妳上山砍柴,是二郎少爺向大夫老爺提議所做的安排。當時三郎少爺也在場,他說,既然這樣,就把垣衣扮成少年,讓她上山工作。大夫老爺笑著說這主意好,所以我得帶走妳的頭髮。」

廚子王在一旁聆聽這段話,宛如刺進了他的胸口。他眼中噙著淚水,望向姊姊。

沒想到安壽臉上的喜悅之色完全沒消失,「一點都沒錯。既然要去砍柴,那我也算是男人。請用這把鐮刀割下我的頭髮。」她一說完,就在奴僕總管面前伸出後頸。

安壽一頭烏黑亮麗的長髮,經鋒利的鐮刀一劃,輕鬆地割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