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者--辻村深月
譯者:高詹燦
偶像的心得
一陣風吹來,我伸手拉緊大衣衣襟。
我將原本望向天空的視線移向一旁,發現少年就站在剛才空無一人的行道樹前。
「您是平瀨愛美小姐嗎?」
他突然出聲叫喚,我理應準備好的回答一時卡在喉頭,說不出話來。原本應該回答「是的」,卻發成了「嘶」的短促氣音,這反應令少年倒退一步。
他是什麼時候來的?
「是的,我是平瀨。呃……」
我不知所措。
約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沒錯。打從三十分鐘前,我便一直在這裡等候。不過,我從路上過往行人中搜尋,想像中的對象,年紀遠比他要大得多。
我重新看著他,猜想他背後會不會有其他人同行,但他似乎是獨自前來。
他像是個高中生,手裡拿著一本似乎使用多年的大筆記本,散發出一種時下年輕人的味道。雖然他沒染成一頭褐髮,也沒佩戴耳環之類的配件,但他的五官和體型都遠比我高中時代的男孩有型多了。
是一位身材清瘦,外型亮眼的小帥哥。他身上穿的藍色牛角釦大衣,袖口和連帽是另外採不同質料的格子狀圖案製成,只有肩膀部分鋪有皮革,也許是某個名牌貨──如果我和他同年,絕對不敢向前和他攀談。
「請問……」
我緊張的聲音,在舌尖處凝固。他對我說了句「我們走吧」,但我內心仍舊無法平靜。他像是在前方帶路般,邁步前行,我朝他背後問:
「您是代理人嗎?我……」
「我是使者。」
我頻頻眨眼。他轉過頭來,不耐煩地瞇眼看著我。
「我就是本人,不是代理人。我會問您一些問題。」
我為之愕然。
「我……聽說你會讓我們見面。」
「您不必擔心。」
少年正準備將手中的大筆記本收進掛在肩上的包包裡。大衣和包包都很時髦,和他的氣質很搭配,給人一種都會感。裡頭只有他拿在手中的老舊筆記本顯得很突兀。
他以異常嚴肅的口吻,一字一句清楚地說:「我是使者,是讓死者與生者見面的窗口。」
他的聲音彷彿會將周遭一切聲響,甚至連同前方大馬路上的車聲一併斷絕,而我愣愣地聽著。
*****
他帶我走了大約十分鐘的路,來到一家綜合醫院。這或許是一棟新建築,走廊牆壁和地板的奶油色都還亮麗如新,沒有明顯的髒汙,院內的店家感覺也都很陽光。
為什麼是來醫院呢?
是因為有人住院,才帶我來這裡嗎?我感到掛懷,但心裡猶豫該不該說,始終保持沉默。
由於是星期天,前來探病的人不少。有帶著小孩前來的年輕夫婦,也有像是來探望朋友,走路蹦蹦跳跳的國高中生。我們兩人走在其中,不知道別人怎麼看,一想到這裡,我便感到羞愧難當。一位注重打扮、模樣像高中生,看在同年齡層的年輕人眼中也會覺得是位帥哥的男孩,和一位大他十歲、看起來毫不起眼的女人。我雖然年紀還不滿三十,但看在他眼裡,應該像是位阿姨吧。人們常用「看起來很穩重」這種裹著讚美糖衣的虛偽言語,來批評我看起來很老氣。
在我前方的少年,踩著毫不遲疑的步伐,走在瀰漫藥水與消毒水氣味的走廊上;就像這裡是他熟悉的地盤似的,大搖大擺地走進一樓的餐廳。覆滿整面落地窗的牆壁最外邊有一扇門,裡頭好像是中庭,可以看到窗外有一群身穿藍袍的患者在享受散步之樂:有人和前來探病的客人同行,有人則是獨自坐著輪椅。
「這裡可以嗎?」
冬天的空氣冷冽,但多虧有日照,感覺不至於太冷,我點頭應了聲「可以」。
他先要我坐在一張無人的長椅,然後回到餐廳裡。過了一會兒,他雙手各端著一個紙杯走來,說了聲「請」後,遞出其中一個給我,是淡綠色的綠茶。我看了看他走來的方向,裡頭設有免費的茶水供應機。
我簡短的向他道了聲謝,接過紙杯。這句話是我用盡全身力氣、好不容易才擠出來的。
醫院中庭以及自助式綠茶,都與想像中的使者形象有極大的落差。
因為工作所需,會參加嚴肅的會議,我為此買了粗花呢質地的便宜套裝。想到黑色素面大衣裡穿的是正式服裝,頓時感到放心不少,但同時也覺得有點遺憾。為了因應被帶到高級餐廳時,不讓自己給人突兀的感覺,枉費我還特地從衣櫃裡取出這套衣服呢。
「您是從哪裡得知使者的事?」
「咦?」
他沒坐在我身旁,而是跨向立在草地前的低矮柵欄,就這樣站在上頭。我旋即被他居高臨下的視線所震懾,立刻把臉轉開。突然想起自己最近很少和人目光交會,雙肩熱了起來。
「是透過網路以及網友,一路追查才知道的……」
網友告訴我,要見使者並不需要特定的介紹人。事實上,這名少年也沒問我是誰介紹的。
我做了個深呼吸。
在來這裡之前,我繞了不少遠路,也花了不少錢。也曾因為不懂得分辨手中的資訊是否能盡信,而被詐騙,花了冤枉錢。是真是假姑且不論,只有這次很順利的進展到取得聯絡方式的部分。如果眼前這名少年是真的,我只能說自己走運,原本抱持著半是放棄,半是就算再次遭遇詐騙也無所謂、自暴自棄的心態。儘管這麼想,但在我內心某個狹小的角落,仍舊相信那位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使者。
「我一直以為這就像都市傳說一樣。」
我喃喃低語,他吹著仍熱氣直冒的紙杯,雙眼看著我。這個動作表示,他也能感應出東西的溫熱,展現出一絲人味,雖然這樣說有點奇怪,但我覺得稍微安心了。
「沒想到真的能見面。」
「─ 關於規則,您知道多少?」
這男孩的聲音,展現出令人難以置信的冷靜,彷彿我年紀小他許多似的,這令我的情緒更加委靡不振。
不過,反正我人都已經到這裡來了。
「大致知道。那是真的嗎?你真的能和死者說話?」
「我能讓你們見面。」
他以肯定的口吻說,聽起來也像是一種漠不關心的斷言。
「如果您想成是像恐山的巫女那樣,您就錯了。我採用的方式,並不是像靈能者那樣,讓死者附身,接收他們傳達的訊息,然後轉述給您聽。我是替您準備機會,讓您和想見的死者會面,我始終都只是單純的牽線者。」
「我簡單地說一下重點。首先,使者會接受活人的委託,就像您這樣。得知您想和哪位就物理層面來說已經不可能見面的死者相見後,接受委託,回去與那位死者交涉。告知您想見面的事,確認死者是否有意與您見面。如果死者同意,就會開始準備。」
「是。」
這就是被稱作使者的人們。
在使者準備的會面場所裡,死者的靈魂允許擁有實體,在世者不但能親眼目睹死者現身,還能用手觸摸。」
「真教人不敢相信。」
他對我不由自主脫口而出的話,沒任何反應,就只是望了我一眼。
「為什麼你能辦到?」
「您就是希望這樣,才和我聯絡,不是嗎?」
他冷漠的口吻似乎變得有點不悅,我猛然一驚,噤聲不語。
「您知道當中的原理,又有什麼用?您只要能和死者見面就行了。可以和擁有身體的當事人面對面直接交談,除此之外,您還有什麼奢望嗎?」
「……對不起,我只是不敢相信,『陰間』和『人世』竟然能聯繫在一起。」
「關於所受的委託,我都會全力執行。死者的靈魂是否願意接受另當別論,但我一定會全力進行交涉。」
他以制式化的幹練口吻說明,那時髦的大衣和年輕的外表,或許只是一種偽裝。我想起電視劇或電影上常看到的那些不具真實感的死神,往往都不是什麼誇張的怪物,而是以容貌端正的人類外型現身。
我小聲地應了聲「是」,他望著手中的筆記本詢問我:
「要先請教您幾件事,請告訴我您想見的人是什麼名字,還有死亡的年月日。」
「她叫水城沙織。」
我說出姓名後,他抬起臉。從他冰冷的眼神中,看不出任何情感。不過,如果他不是什麼死神,而是和我一樣生活在這個國家裡的人,那他一定知道水城沙織的長相和聲音,甚至是她死亡的情形。
「她於三個月前的八月五日過世,據說死因是急性心臟衰竭。以前沒有任何嚴重的病史,在死前一天還神采奕奕,真的毫無任何前兆。發現屍體的,是到家裡接她的經紀人。不過,這全都是電視上的綜合新聞節目和週刊雜誌上提供的資訊。」
我一面說,一面暗忖,之前不知道有多少人為了想見沙織而來找他。
我想起標題寫著「眾人喜愛的全方位藝人猝逝」的追悼節目和特別報導,在她過世後的一個月內,紛紛出現在所有媒體上。
*****
這名少年使者平靜地向我詢問她的姓名以及她臨死時的情形,態度和問其他事項時一樣。就算聽到藝人的名字,也無動於衷。
這是與死者見面的唯一窗口。
認識的人驟逝,沒機會和他們交談,對此深感遺憾的人們,應該會抱持著求助的心情前來拜訪他。不知道他從事這項工作的頻率有多高。
少年突然取出報告用紙,是便利商店也有販售的廠牌,我也曾經見過。這令我感到意外,不知道他這樣算不算帶有生活感。
「水城沙織與您的關係為何?」
「我……單純只是水城小姐的崇拜者。」
少年瞇起雙眼,他一定覺得很疑惑。心想,既不是家人,也不是朋友,幹嘛要見她。可是他卻什麼也沒說,沒問我是因為工作的緣故、還是原本就對此感興趣。
我看到他朝報告用紙上寫下委託人(我)和沙織的名字,字跡稱不上秀麗,但也不難看,與他高中生的外表很相稱。可能是發現我正在看,他就像刻意遮掩般,把紙拉向身邊。
「您想見她的原因是什麼?」
「因為我是她的崇拜者,所以想向她道謝,感謝她帶給我鼓舞。」
「那我就寫原因一般,可以嗎?請問有見過面嗎?」
「沒見過面。」
我每回答一句,便羞得很想找地洞鑽進去,這單純只是崇拜者的自我滿足。也許就是因為不確定是否真能實現,我才會那麼認真調查如何與使者取得聯絡。
「我明白了。」他說,收起報告用紙,再次打開那本大筆記本。
「在您正式確定委託前,有幾件事我必須先跟您說明。」
「是。」
我在長椅上重新坐正。
「今天接受委託後,我會轉告水城沙織小姐您的姓名和想見她的原因。不過,水城小姐有權決定是否要接受您的請託。很遺憾,如果水城小姐拒絕,這次的委託就只能到此結束。」
「是。」
「還有,死者與生者會面,彼此都只有一次的機會;一位死者,只能和一位生者見面。」
「咦?」
我不禁發出一聲驚呼。
「那要是水城小姐已經有親人和她見過面呢?」
「以水城沙織小姐來說,就只有一次機會。很遺憾,如果是您說的那種情況,您就無法與她見面。」
「啊、嗯 ─ 這樣啊……」
感覺渾身力氣逐漸從腳底洩去,有種期待落空的心情。
「如果是處在死者也很想見委託人的這種『彼此互愛』的狀態,交涉便能成立,可以成功見面,但如果不是這樣,對死者來說,與活人見面的唯一機會將就此被剝奪,所以他們會拒絕要求。」
他歇了口氣,接著說:「此外,使者不接受反向指定。可以從您所說的『陽間』跟『陰間』聯絡,向對方傳達我方的委託,並展開交涉。但『陰間』的死者,卻不能對『陽間』的生者有任何影響力。死者是等候的一方,只能捺著性子,等候有人想和死者見面時,委託我們安排見面。」
「是。」
面對這令人洩氣的回答,我聽得心不在焉。既然這樣,那應該沒辦法實現了,我心裡已經放棄。想和水城沙織見面的人應該有如過江之鯽,我只是眾多委託人的其中之一。我並不想妨礙水城沙織與她真正想見的人會面。
突然冷靜下來後,我再次覺得很尷尬。就只仗著自己是她的崇拜者,便抱持著一份微薄的希望,感覺似乎把水城沙織看得太隨便了,我對此感到內疚。
那名少年使者翻著手中的大筆記本。
「對死者來說,如果他們想見的『思念者』順利出現,那自然很好,但有時也會因為最後一直都沒出現,而對錯失一開始的委託感到後悔。基於這個緣故,死者對於是否該和生者見面,也會很謹慎,這點希望您能諒解。」
「嗯。」
「還有,這項條件對您來說也一樣。」
他從筆記本上抬眼望向我。
「我也一樣?」
「每個人在『陽間』的時候,只有一次機會可以和『陰間』的死者見面。如果您此刻在這裡和水城沙織小姐見面,日後就再也不能和任何人見面了。」
「在『陽間』的時候,和在『陰間』的時候,各有一次機會對吧?」
「是的。不過,若是水城沙織小姐拒絕,您的委託便不算數。僅限於委託實現,真的見到面才算,日後還是能再針對不同對象進行委託。」
我死後,有人會像這樣委託他安排和我見面嗎?我自嘲,不禁暗自苦笑。答案是什麼,再清楚不過了。再說除了水城沙織外,我想不出自己還想見誰,可能以後也是一樣。
雖然規矩很嚴苛,但這或許是個不錯的條件。
陽間與陰間的出入口,如果能讓陰陽兩地相連,一定會有許多人蜂擁而至。這麼一來,死亡就不具任何意義,感覺就連活著的意義也會因此變得淡薄、模糊。
「水城沙織小姐還沒和任何人見過面嗎?她已經過世三個月了,除了我之外,應該有不少人來委託你,想和她見面吧?」
「關於其他的委託案件,一概無可奉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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